野战师速写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30日07:16 马晓丽

  兵

  兵在集团军比武的三公里轻装跑中夺了个第一。

  记者采访兵,我申请旁听。因为要现场录音,为了不使兵心理紧张影响录音效果,我识相地坐在兵身后的角落里,对着兵的后脑勺,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存在。记者问,听说跑最后一百米时,你离第一名还差三十米呢,你是怎么追上去的?兵说,拼了。简直是奇迹!这么短的距离能追上真是不可想象,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啥也没想,就想追上。是什么促使你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的呢?拐过最后那个弯之后,我突然发现前面跑第一的那人不是我们师的,就急眼了。所以你就拼了?是,第一不是我们师哪行!你知道吗,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人家稳拿第一了,没想到你大吼一声突然发力,一眨眼就超了过去,那气势把全场都看呆了,那一刻你想的是什么?啥也没想,光顾急眼了。急眼也是有原因的,你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才急了,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想争第一。为什么想争第一?我们师不是第一哪行!就是说,你下决心一定要为师里夺得第一,为什么?为荣誉,为我们师争荣誉。除了这,还有什么?还为我们团。我是问你,除了为师团争荣誉你还想到了什么?还有我们营……对,还有你们连、你们排、你们班是吧?是。你想想,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能够赋予你勇气和力量的更为重要的原因?没有比荣誉更重要的了。好吧,我换个角度问,你想想,我们在练兵场上争夺荣誉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更大的目标?是。那么好,这个更大目标是什么呢?是更大的荣誉!

  我差点笑出了声,忍不住从兵那颗青愣愣的脑勺后面探出头,乐不可支地看着记者。此刻我倒真想采访一下记者,问他是真想知道兵当时想什么呢,还是只想诱导兵说出他想好的话?

  晚饭在团里吃,我请团政委把兵叫来一起吃饭。兵很快就来了,僵硬地坐在我身边,双手扶膝不动筷,说是在连队吃过了。别看兵模样挺紧张,回答问题可不含糊,直门大嗓,有问必答。我问兵是原来就跑那么快还是到部队后练出来的?兵说,都是。我问“都是”是什么意思?兵说,我原来在家放过羊,整天满山遍野地追羊。我忍不住大笑,说原来你是追羊追出来的呀?兵不笑,严肃地回答是。那我知道了,我说,你原来就跑得快。不是,兵说,追羊跑不正规,到部队以后练正规了,跑得就更快了。我忽然想起问,刚才记者采访时,你中间停顿了好一阵儿没说话,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没说出来?是。能不能告诉我?见兵犹豫着不开口,团政委在一旁插嘴道,没关系,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实话实说。兵就挺直了身子,大声说,刚才我没好意思说,我是想留名!留名?是,兵说,再过几个月我就复员了,当了好几年兵,我不想就这么悄没声地走了。我想在临走前争取更大的荣誉,让部队记住我,让今后到部队来的兵都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想把名字留在部队,让大家都以你为骄傲,都以你为榜样?是。好!团政委朗声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刚修订的团史已经把你的事迹写了进去,你的名字已经永远留在了部队!兵忽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珠子锃亮地放射出异彩。

  我问兵今后有什么打算?兵说复员前想在部队再好好干几个月。我问兵想没想过自己?兵说想过。我问怎么想的?兵说,还想争取更大的荣誉!

  团  长

  采访兵之前,团长先领我们在营区各处转了转,如数家珍般地给我们指看这个团的种种精彩之处,当然也是他团长的种种得意之处:车场——正值车场日,士兵们正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地擦拭车炮。我伸手在炮身上摸了一下,真正是纤尘不染;服务中心——这个全军闻名的服务中心能做烤鸭,能灌制香肠,还能制作各式糕点。此时正在赶做月饼,准备中秋发给士兵;士官公寓——士官公寓很漂亮,院子里不仅花团锦簇,还设有户外儿童游戏设备,令人心生温暖;卫生队——卫生队里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心理门诊。我在这里做了个心理测试,又在心理治疗仓里躺了一会儿,然后就跑到发泄室对着沙袋乱打了一通。沙袋上的人名是可以更换的,你可以把自己认为最欠揍的人写在上面拳打脚踢。我突然动念扭头问团长,有没有人在这上面写你的名字?团长一笑,说肯定会有。我给鼻子上脸接着问道,你估计多不多?团长说估计少不了,要不大家气从哪出?说罢,我俩都乐了。

  走到院子中间,团长忽然停下脚问兔子在吗?在,卫生队长答。团长径直朝草地走去,兔子们竟不跑,瞪着小圆眼睛老熟人似的望着团长。团长笑着说,这些家伙平时散养在院子里,一到饭点就来这儿集合。我发现团长说话时的眼神儿很温和,猜想他定是个爱动物的。一问果不其然。心的某个地方忽然被触动了一下,我蓦地想起了多年前采访过的一位边防团长。那位团长曾救过一条冻僵了的蛇,后来那条蛇就成了团长的宠物,只要团长一招手,就出溜出溜地爬过去。起初,我对男人还会有这样的心思有些不解。直到有一次,当我看见边防团长和政委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孩子般兴致勃勃地观看老花皮鼠怎样教小花皮鼠爬树时,才真切地体会到了长期枯燥的军营生活带给他们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与那位边防团长一样,团长也是长期两地生活,即使老婆调来孩子也不能来,怕影响孩子的学习。聊这些话题时,团长显得很平静。习惯了,团长说,大家都这样过来的,再说我可能很快就结束这种生活了。我明白团长的意思,他是师里最老的团长,已经干到任职最高年限了,不出意外今年就得离开部队了。我挺为团长惋惜的,毕竟他曾两度去外军院校深造,还在集团军任过处长,既熟悉机关,又有基层经验。

  我猜想团长的军事素质肯定不错,但我却没有想到,团长真正镇住我的并不是他所擅长的武道,而是我所擅长的文道。当时,团长正向我介绍营区栽种的花草树木。我指着一排矮小的龙爪槐问,这些树还能不能长高了?团长说不能了,就这样了。我问为什么?这是人工造成的病态美,团长随口说,就像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说的那些病梅一样。我当即大吃一惊,顿时想把眼睛好生刮一刮,仔细看看眼前这个行武之人。我晕!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基层部队的团长,竟随口就能说出龚自珍,随手就能引出《病梅馆记》。

  师  长

  听说,当兵超越第一名冲到终点的那一刻,师长激动得落泪了。我没去向师长核实这个细节,怕他一个大男人面对我这个女流之辈不好意思承认。但我认定这事八成是真的。毕竟,我跟师长认识有些年头了。据我的了解,师长其实跟他那个兵一样,也是个争强好胜视荣誉为生命的主儿。第一次见到师长时,他还是团长,36岁,集团军最年轻的团长。打眼一看,整个一标准的军人姿态,身材挺拔,神情坚毅,目光机智,动作敏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仿佛每个毛孔都往外冒着精神头。但令我对他发生兴趣的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是苏宁带出来的兵。他从军校毕业就分配在苏宁任参谋长的那个团,在苏宁身边工作多年,给苏宁当参谋,直到最后为苏宁守灵。我历来不太相信宣传报道,但我相信一个人在步入社会的第一步,遇到什么样的人,对他一生的走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想透过他感受到一个真实可信的苏宁。

  苏宁爱骂人,有一次他忽然想起说。这太出乎意料了,苏宁那么一副文气的模样,居然爱骂人?我去部队报到的第一天就被他骂了,他笑。为啥?我问。当时苏宁翻看花名册,问我是从哪个部队考入军校的?我说报告参谋长,我是高中毕业直接考的军校。苏宁就失望地说,没经过部队呀?那狗屁不是!当时你懵了吧?能不懵吗?刚见面就被首长骂说狗屁不是,心里别提多憋气了。没影响你俩今后的关系?没有,别看苏宁嘴上总是骂骂咧咧的,他其实是个内心很和善心肠很软的人。苏宁的军事素质非常好,师长感慨地说,师长说,他是个完美的人,无论长相、个头、身材,还是人品!

  当年的团长如今已是一师之长了。我来师里体验生活,正赶上集团军对几个师单位的干部进行考核。考核安排的很紧凑。晨起实弹射击,当场报出成绩——优秀。接下来考政治教育、军事理论、标图、绘图。我注意到师长虽然答题很快,但每次都坐在电脑前不厌其烦地检查,直到最后一分钟才交卷。这就是他,我想,以他的心气是不允许自己出一丁点纰漏的。果然,师长每门都是满分。最后考体能。跑三公里时,我担心得要死。倒不是担心师长,师长的身体素质很好,一直跑在最前面。我担心的是政治部主任和年纪稍大的一位副师长。跑最后一段路程的时候,副师长明显体力不支,已经落下一大截距离了。我使劲儿喊“加油!”还觉得不够劲儿,干脆冲动地跳进场地,朝副师长喊:“我陪你跑,给你加把劲!”副师长根本没睬我,本来已经拖沓下来的脚步,此刻却突然加速甩掉了我,一路“啊啊”地狂呼着冲向了终点。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赶紧识趣地退了回来,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过分了。毕竟,他们是军人,军人是男人中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在女人面前示弱的。考核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在集团军的几个师单位中名列前茅!师长顿时心情大好,那叫一个笑逐颜开。虽然没放出“第一不是我们师哪行!”的狠话,但跟兵说这话的劲头没啥两样。

  师改旅的消息来的很突然,当时全师正在野外驻训。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故作轻松地跟师长开玩笑说,真对不起,我来体验生活,没想到把你这个师给体验没了。我这样是顾忌师长此时的心情,希望能用轻松的方式来化解这个不轻松的话题。师长果然笑了,说我也没想到自己成了这个师的最后一任师长。不过,能成为最后一任师长,我倒觉得挺光荣的。没事吧你?我问。没事,师长说,师改旅是大势所趋,早晚的事,不改怎么强军?不改怎么打仗?我问那你怎么办?我得保证师改旅顺利完成,师长说,然后再去军里待命。见师长一脸的坦然,我这才松了口气,说也好,这样你还能放松一阵儿,我看这一年多你一共也没回过几次家,也该喘口气了。师长说是,当主官带部队真是连口气都不敢喘。你舍得这个师?我又问。说实话是有点舍不得,师长感慨地说,你都看到了,这真是一支好部队,而且这支部队现在正处于最好的时期,各方面都在往上走。我和师长对望了一眼,一时无话。

  我以为这个消息定会在团里引起很大的思想波动,因为师改旅对营团干部的使用提拔影响最大。出乎我意料的是,团里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太阳早上照常升起,出操的脚步声口令声依然整齐嘹亮,每天的训练学习还在按计划进行,下半夜仍会准时被炮兵训练的炮声惊醒,连帐篷外的蛙鸣都照旧从夜晚直吵到天明,表面上一切正常。但是私底下呢?我很想知道私底下他们会怎样谈论这个话题。

  野外训练很紧张,几位团领导整天忙得团团转,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倒出工夫闲聊几句。我跟团领导凑在一个野战帐篷里吃饭,师改旅自然是这几日的主要话题。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面对这么重大的变故,谈论这种关乎个人升迁去向现实利益的话题,他们竟与师长一样谈得平静从容、波澜不惊,那感觉就像是在谈论一桩演习中突然出现,但并非完全出乎意料的新情况。他们在突然变故带来的不确定性面前,表现出的那份淡定和超拔,令我感慨良多。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军人,我想。在他们身上有着只有真正的军人才具有的那些品格:训练有素、处变不惊、服从命令、忍辱负重、自我牺牲。

  野外驻训结束之前,师里召开表彰大会。师长特意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全师人员集中在一起搞大型活动了,让我要好好感受一下这个场面。我明白师长的意思,师改旅一启动,整个师面临解体,今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这次表彰大会就成了全师的最后一次集体亮相。大概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那天表彰大会的热度极高,几乎从始至终一直都处于燃烧的状态。从会前的拉歌开始,全场就被点燃了。从军多年,我见过无数部队拉歌的场面,但从不曾这样地令我震撼。每个兵都一手攥着一个饮料瓶,饮料瓶里装着石子制造声响。前边指挥一个手势,后边兵们立刻高呼着晃动饮料瓶,立刻,年轻的呐喊声和着锣鼓点声冲天而起,震得周围的山都跟着颤抖。那边指挥再一个手势,这边喧天的声响立刻戛然而止。接下来,指挥举着旗从前往后跑,跑到哪里哪里的兵就站起来高呼着摇动饮料瓶,远远望去,整个队伍就像是一条舞动起来的长龙。

  太阳很烈,炙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在会场上,为沸腾了的兵阵助燃。离好远都能感受到一阵阵蒸腾而起的热浪,那热浪带着兵的汗味,带着军人的血性,带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翻滚着扑面而来,猛烈地撞击着你,撞得你心潮起伏、热情澎湃,情不自禁地想跟随他们一起呐喊,跟着他们一起燃烧。后来师长告诉我,会前他特意交代要延长大家拉歌的时间。这是最后一次了,师长说,得让大家唱得痛快点,唱得尽兴点。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场面了……师长忽然打住话头,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旅  长

  师改旅进行得很顺利,但最后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师长高职低配,被任命为新任旅长了。要知道,8年前他就是旅长了,何况这期间他不仅经过了国防大学的培养,还被选派出国深造过。师长本人倒没事人似的,只略带遗憾地说,担心把副职给耽误了,没想到师长此刻想的竟然是身边几位副手。我不知道副手们是否会理解师长的心情,挺担心有人会误解他把着主官位置,影响别人的提拔。师长却说不会,说他了解他们,再说当领导得心胸宽广,不能怕误解,还得能承受误解。接着,就给我讲了苏宁的两件事。

  一件是苏宁对上的事。苏宁的顶头上司对他不好。那人是个大老粗,排斥苏宁这种有文化的干部。他经常有意难为苏宁。比如,团首长每人都有车,独独不给参谋长苏宁配车。我问苏宁的反应。师长说苏宁始终逆来顺受。我问为什么?师长说,他是个视军事为生命的人,只要不干涉他钻研军事,受多少委屈他都不在乎。师长说,苏宁牺牲后,那人特别内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久久不出来。一件是苏宁对下的事。苏宁手下一位科长总请假回家,苏宁训他,说你他妈的总回什么家?科长就当着大家的面跟苏宁大吵,事后苏宁偏偏又准了他假。我问为什么?师长说,苏宁心太软太善良,总为别人着想。他不仅不记仇,事后还三番五次去为科长跑房子。科长在苏宁牺牲后才得知了实情,他后悔不已在苏宁灵前痛哭失声。

  你也误解过苏宁吧?我问。是,师长说,我是到后来才理解,参谋长为什么说我狗屁不是了,因为学生兵不了解连队,不能带兵。参谋长就让我下到连队从基层干起,当我有了一定的带兵经验之后,参谋长才把我调来当参谋,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牺牲。我说,能看出来苏宁对你的影响很大,你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精神上的传承。师长说是,如果不是遇到苏宁,不是受苏宁影响,我不会对军事这么热爱,不会一直坚持在部队干,可能早就打退堂鼓要求转业了。

  大概是与师长接触多了,我也似乎间接地受到了苏宁的影响。记者对兵的采访不满意,说兵就会说俩字儿:荣誉。我说这就对了,军人视荣誉为生命,真正的军人是可以为荣誉而战,为荣誉而献身的。记者说,那是过去……我说,无论什么时候,军人都要崇尚荣誉,西点军校就把“责任、荣誉、国家”作为永恒不变的校训。记者说,只崇尚荣誉也太简单了点吧?我说,一点也不简单,荣誉感本身就不是单纯的,而是一种具有道德取向的,建立在价值观基础上的精神追求。我突然问他,你知道苏宁吗?知道,他扑手榴弹救人牺牲了。那你知道苏宁的父亲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苏宁的父亲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军人。苏宁负伤抢救时,老父亲赶到医院,不问儿子的伤势,先问儿子救了几个人?听说救了三个人,老父亲说:我一个儿子救了三个战士,值了!他为儿子的英雄行为感到荣耀,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这就是军人,这就是具有荣誉心的真正的军人。

  新旅成立的那天,是这个师正式撤编的时刻,也是我离开部队的日子。清晨,部队在操场集合。持续了数天的阴霾,竟在这个时刻尽数散去。太阳出来了,冬日的阳光温暖而矜持地俯瞰着庄严的仪式。师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戴一副洁白的手套,迈着标准的正步走上台去,以新建旅第一任旅长的身份,从军区首长手中接过了军旗。

  军旗徐徐升起了,承载着一个老野战师的光荣历史和一个新野战旅的崭新未来……

  我们全体仰望军旗,举手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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