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高原

　　雪从遥远的峰恋间奔涌而来。

　　对着苍茫雪原的泪水，我无语凝噎。感觉里，我本就属于高原，高原也全然属于我。我的一切似乎都要被皑皑白雪融化在这苍凉的荒原上。

　　那不是宽阔的海，那是山，白色陡险的山。漫山遍野飞舞的雪，绵密地翻滚着起伏的波浪。雪从哨所的窗口飘进来，落在锃黑油亮的钢枪上，累积在哨兵的眉毛、嘴唇、脸颊上，精灵一样带着梦的翅膀。我跟着一队士兵行进在狂雪的世界中，沿着深深浅浅的印迹不断向山巅的哨所上行。晶莹的花瓣在高原上空怒放着，灼热似乎随时都能把生命焚烧得无影无踪。雪焰不断碰撞着探寻的眼眸，但队伍依然在漫远的白色上缓慢地移动着生命的高度。

　　那是一个让人俯首臣服的高度，一个需要人生和灵魂都达到令人仰望的高度。绿色的身影，是这雪国里惟有的灵动色彩。坚守在这里的军人常年与白色共存，以老枪的姿势在这茫茫的空旷中肩挑责任。

　　这些年，我一次次在雪山上行走着。到底是对往事的追忆，还是对士兵们的敬重？是对浮躁心绪的安神，还是对真实生命的感动？当我一点一点剥落对于雪的记忆时，高原竟是那样的真实与感动、清晰与震撼，催使着我用心走近。

　　当兵刚到高原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溃决了年轻、纯真的梦想，让我们亲身体验到了大自然的残酷无情。滚滚洪流越过坚固的堤坝，夹杂着横七竖八的树木和死去的牲畜，肆无忌惮地冲向欢声笑语的村庄，一切都在瞬间化为了乌有。听到的只有可怕的倒塌声、无助的呐喊声和与洪魔死死抗争的号子声。洪流中，不论是新兵还是老兵，大家手与手紧紧相连，心与心牢牢凝结，死命阻击着肆无忌惮的激流，用力挽救着每一个受难的群众。也就是那次抢险中，平时严厉的队长却为了将救援物资及时运送到受灾群众手中，驾车通过崎岖山路时，被山上的巨石重重地砸中了。

　　血色很快无声地浸透了雪。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雪峰簇立的高原上会发生洪灾。这种雨雪交集的景观天象，给我们带来了艳丽冷峻的花圈，带来了凄楚泪水下的长久沉默。以往灿然笑容的队长，就这样在雪花中去了另个地方，同时带走的还有一位年轻士兵对他的全部崇敬与敬仰。队长的牺牲，并没有让大家放弃当好兵的梦想。相反，铿锵誓言下诠释出的仍是扎根雪域守边关，苦中有为铸丰碑的风采。

　　山因雪而神秘，雪因山而雄伟，雪山因人而显不朽。纯白世界中罔若隔世的执守，高原军人饮下落寞，也饮下了这苍凉亿万年的精神。那信念坚守下的军魂，那铁血柔情下的忠诚，那生死写就的精神，那青春奉献的崇高，让他们在这世界的最高点上甘愿缺氧少绿，却时刻不失坚守、奉献的境界。

　　高海拔是一种境界，在这个被生命努力征服的高原，军人以自己的梦想在时刻坚守着。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记，在高原的生存与死亡让我学会了什么是坚强，什么是美丽，什么才是有意义的生命。

　　山为地之极，兵为人之杰。其实，高原上这样厚重的故事很多。当不少人为都市中的名利苦苦挣扎时，手执钢枪把身体站成雕像的士兵，却用生命在默默延展着青春的激情。就在那次采访中，我跟随着战士们参与到百年不遇的雪灾救援中。部队接到险情命令后，刚刚摘掉领花帽徽的老兵闻讯后立即向中队请缨，有的甚至流泪苦苦哀求。不待泪水拭干，他们就重新加入到曾经熟悉的橄榄方阵。此时此刻，雪纷纷扬扬，仿佛要覆盖掉绵延山脉。

　　大家用镐、锹拼命挖着通向山外的路，奋力解救着大雪中的群众。就在这个紧张关头，一辆货车开始向积雪掩没下的冰河滑去。听到冰裂长河的声音后，大家很快围拢过来。使劲地拉、玩命地推，车如同生根在冰雪中丝毫不动。风雪掩不住冰凌的破裂，死亡挡不住青春的誓言。几位老兵干脆脱掉大衣，跳入了刺骨的水中。没有人迟疑，也没有人退缩，在震天的号子声和耀眼的绿色晃动中，水里是人，冰上是人，车前车后全是人。这是怎样的彻骨？又是何样的忠诚？大家几乎忘却了自我，任尖利的冰块在身体上狠命撞击、杀戮。到了最后，就连旁观的群众也忍不住悄然加入进来。

　　再等战士们要脱掉衣服时，才发现衣服已和皮肤冻在了一起。稍微用力表皮便夸张地撕开来，鲜艳如花悄无声息，浮游着冰块的河水上很快泛起艳艳的血色，刺眼而又煽情。放眼过去，红白相间的炫目中，映射出让人无法忘记的伤痛。

　　岑静的高原真实而具体。一条条洁白的哈达，一个个深情的拥抱，一个个缓缓的军礼，似乎都在述说着对高原无限的眷恋和执著。雪在时光中凝冰化水，而士兵们也以流水的方式在循环着。送别的音乐缓缓响起，带着遍身伤痛的老兵含泪走向营门，依次从门前的景观园走过，只不过这次手中都拿着块浑圆的石头。说是景观，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树木，只不过是战士们怀揣对大自然的敬意，从山上捡来各样的石头，再用涂料染色，而后煞费苦心在砂砾地上摆出警徽、军旗以及各样的标语。图案虽简单却不单调，写满着平凡和温暖。兵在高原，以苦为乐，与千古荒凉对歌抒怀；兵在高原，苦中作乐，与戈壁雪山共舞。这无形中的快乐在一代代的官兵中延续，长久地弥漫整片雪域之上，成为高原军人面对寂苦时寄情的风景。

　　冰雪严寒，无法穿透石头的心脏。一块块不善于抒情的石头却以情感的方式排列成各种图案，像灿烂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在雪中怒放；像坚实的墙壁在忠诚戍边，在坚守使命。真是如诗如梦、如歌如吟。

　　老兵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中的石头，填补着图案中的美中不足。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细致，如同在膜拜神圣。面对着荒无人烟的高原，熠熠闪光的苍茫雪色中凸显着大大的、红得刺眼的一行大字：中国梦、强军梦、我的梦。也就在那一刻，浓烈的兵味全然淹没了高原上呼啸着的风号雪舞。

　　广袤高原从不会向青春的生命许诺什么，它只会让你在内心有着无比的惧怕、退缩，甚至在不经意中放弃生命。所以，凡来高原的军人都会在内心给自己种下梦想，并朝着那个方向进取。可以说，是梦想在铸就着他们扎根高原的坚韧品格。

　　“吼一声最近最近的蓝天，我挺立在高高的雪原山巅。喊一声最爱最爱的祖国，我用生命守护你的安康和谐……”行走高原，时时会听到这样的歌。虽然写歌的郭毅力将军已马革裹尸成为了雪原的一抔沙土，可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梦想却时时闪现着忠诚和爱，浸淫着生活的质感和生命的质量，重重地敲击着心扉。突然让我想起了阿里噶尔县中队那位新兵“花狗”来。稚嫩的脸上过早有了高原红，皲裂的嘴唇和手指一动就会渗血。冷风夹杂着粗犷的雪粒，“花狗”饱含着不舍把我从宿舍送到营门，又沿着厚雪积冰走了许久。我几番让他回去，他才不得已停下脚步，眼眶里却开始浸满泪水。最后拉着我的手紧张地说：“常干事，来部队时我就有个梦，希望能永远地留在高原，虽然苦累，但我真的喜欢这雪染的高原。”车缓缓驶起来，我内心洋溢着冲动的喜悦。始料未及的是“花狗”突然郑重地行起军礼，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傲然立在漫然雪色中。我使劲挥手，他一动不动。飞雪模糊着我的视线，但那坚毅无比的眼神，让我体味到了高原军人生命力的顽强。

　　仰望连绵群山，顽强驻守的生命在苍穹下闪现出的是一种感天动地的精神，让人仰望、观瞻、怀想。使我明白了这已不再是海拔与极限的地标，而是生命中无法磨灭的精神高地。每每我回想起高原弥漫的风雪，在渐渐远去的梦想中寻找精神的安慰时，那种恶劣环境下的军人形象便愈加伟岸起来。他们小草一样微不足道，却始终不屈着向上的生命。在大自然与生命的对抗中，用青春奉献着最甘于平凡的故事。

　　雪融大地，梦开高原。关于雪，不论是在冰冷的雪原上飞舞，还是在温暖的生命中飘落，我以为传递的都是那抹茁壮的橄榄色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