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舞的兰花

　　和陈荫夫交往20余年了。这位来自闽东的老弟是个诗人气质浓郁、性格狂放不羁、真挚热烈、纵情诗酒，又极有文人雅兴的人。每每相聚小酌，常选择水榭游船，于波光水色、清空野林之间饮品佳酿，听美女操琴，食珍馐异味，且时备纸笔，兴致高远之时便淋漓挥洒一番，可谓入芝兰之室，有如图画之中，天也水墨，湖也水墨，山林楼船也水墨，纸笔佳人也水墨，进入天地人神浑然一体的境界，意趣顿生，是饮酒也沉醉，不饮酒也恍惚迷离，入沉醉之中了。

　　与陈荫夫初识，便知道他爱好书法。或许是性格使然，荫夫喜狂草，是张旭、怀素的倾慕者。善狂草者，首先性情中得有一个“狂”字，所谓内得心源，性情巅狂，放浪不羁，才能使笔随心转，意在笔先，才真正放得开。那是一种打破汉字方块的豪气涌于笔端，在提按使转之中酣畅淋漓地笔走龙蛇，乱石铺阶，风中兰草，在狂放之中带着几分野性，看得出激奋飞跃之情景和得鱼忘笙的洒脱。自然，不拘一格的形态并非不要法度，在笔法、笔势和笔意之中，线条的圆润之中有骨感，在重线、重形之中趋于笔意的超拔，方为上乘之作。在荫夫最好的草书作品中，我已看到了这种气象。这得益于他豪放、洒脱的性格，亦得益于他多年研习经典所积累的功力。

　　令我诧异的是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荫夫又画起了兰花。据我猜度，可能是他夫人名字中有一个兰字，为表达情之深爱之切之故，便独钟情于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兰花的素雅“像一位百看不厌的美人”，兰心蕙质，自屈灵君以来，今古君子俦咸臣服拱之。他画的是兰花，也不是兰花。花叶参差，龙须凤眼，千百年来画兰的名家画尽了兰之幽雅、盎然的春意，而荫夫却将狂草的笔法纳于兰花之中，倾注了对兰花之美的近于疯狂的情感，故他笔下的兰花，是花卉，是美人，也是他自己，是三位一体的幻象，是一种再造的艺术。或许基于此，他的兰花才刚柔并济，狂放中有优雅，锐利中有柔情，野气中有收敛。他的兰花是荫夫独有的兰花，既有别于山野的盆栽之兰，也有别于古今画兰者笔下之兰，其独树一帜，已被业界称为陈氏兰，或可称之为“荫夫兰”。

　　由诗，继而书法，再继之绘画，这看似各不相同的领域，三者之间却有着本质上的内在联系，它们创造的都是幻象，都是主观心象在纸上留下的墨痕，都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只不过，诗是重体验和想象力而达成经验的语言运动体，而书法和绘画则是线条的运动体，但其都是创造有意味的形式之艺术。因而，荫夫作为诗人、书画家去画文人画中的兰花，可谓得天独厚，顺理成章，其兰有诗的韵味，有书法的笔法笔意，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其实，汉字本身便源于图画的象形文字，写字便是画字，汉字的每一笔，都称为“笔画”，而中国文人画却称为“写意”，让画称写，写称画，都表达的是汉字与文人画的根源。汉字是由点画构成的“图”，图亦是由书法的线条构成的画，从根本上说，画兰也是在写字。《说文解字系传·疑义篇》中称：“鸟书、虫书、刻符、书之类，随笔之制，同于图画”，可见字的来源，而“草书盛行乃始有写意画”(徐渭语)，亦可见文人画源于书法中的“写”。从荫夫的兰花中，我们不难看出那种飞动的线条，甚至有着狂舞的意味，其中蕴含的气韵，灵动鲜活，洒脱柔美，又有着“折腰断臂亦风流”的尖新与刚健。用笔的起运顿收，挥洒自如，狂放肆意，疾速飘逸，给墨迹以淡雅，予刃叶以强劲，寓草书以兰草之中，其迟速相宜、旋移狂墨，都看得出他精熟的草书笔法。我尤为注重他攒叶扭曲的剑兰，以及只寥寥数笔的小品，不求形似求生韵，笔墨简而又简，那是真正的写意，赋予兰花以精神品质，是心画，亦是心灵的外化。这和诗人的以心观物是同理，并非“弄假成真”，而是信以为真的洒脱，一种关于感觉性质的超然的思考，在荫夫的笔下，则是感性与理性复合体的兰花的意象。

　　荫夫兰呈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感觉。那种狂草般飞舞的线条所构成的创造物，是生机勃发的情感形式的产物。纵然他是在一张宣纸上的墨迹，在一种静态的框架之内，但画面所形成的运动感、盎然的生气、开花的状态，令人感知可想象的变化以及画家给予它的永恒感。正是这种“运动在永恒中”的双重性，创造了纯动力的抽象，“创造了维持其形式的活力”(苏珊·朗格语)。而“活的形式”是所有成功艺术家的必然产物，画家画的是他自己的境界和乐趣，亦是引起人兴趣的东西，那是一株株活的兰花，有呼吸有情感的兰花，充溢着丝丝缕缕爱意的兰花，甚至是一反常态如一团火焰般燃烧的火红的兰花，与梅竹石相伴呈出尘之态的兰花……一缕缕线条在纸上制造空间紧张并达成平衡，每一根线条都是活的，通过幻象而展示自身的生命，充满了表现力。因为画家明白——把生命赋予艺术品无疑是真正艺术家最为主要的任务。

　　我称荫夫为“狂舞的兰花”，那大概是狂草的笔法，笔意融入兰花之中的缘故。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后草书大进，徐渭亦发现“舞中藏草字”，虞世南也称草书如舞袖挥拂而萦纡，而深得草书笔意的荫夫兰花，则表现的是兰纤秀锐利之舞，含凤眼之花，于静态中旋舞，于无香里生香，摇撼心旌，具有诗的意蕴，富有书法的线条感和生机盎然的生命力，聚诗书画于一体，是独特的开拓性的创造，难能可贵。

　　他的兰花，不仅仅是20余年勤奋的执著书写，如果加上他习诗习字的数十载光阴，则是其大半辈子功力的蕴含，如此尽心竭力，锲而不舍，安能不开创出一个新的境界！

　　(注：该文2011年3月31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