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小说劳作的时间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8日07:22 阿拉提·阿斯木

  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双语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研班学员。现为新疆自治区文联副主席、新疆作协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金矿》《赤色的天空》《阳光如诉》《蝴蝶时代》《隐藏的旋律》等7部,散文集《海底的珍珠》,长篇小说《不要哭朋友》《最后的贵族》《飘荡的情感》《陌生的朋友》《古丽拉莱》等13部。曾获新疆德艺双馨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新疆新时期文学奖、天山文艺奖、天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

  我们是在时间的怀抱里长大的,我们敬畏时间。时间在自己的王国里是骄傲的,但是在人的天下,它往往没有众口一词的口碑。在最需要时间点破的时候,时间隐藏在阴影里,在另一个冰冷的年代现身,傲慢地敞开心胸,亮出早已疲软的谜底,让人的嘴脸惭愧。在时间自在的情绪里,它没有嫉妒我们的脚步,它的高贵是让人自己觉悟,把日子和血脉需要的羊肉和哲学抓到手,把生活的游戏和游戏的生活进行到底。学费是它最后的胜利,目的是要我们发现自己,也发现遥远人间的角落戈壁,那里有许多比我们还要优秀的灵魂,有许多柴火和面粉,有肥羊和好人,有盐巴和辣椒,当许多意志为了钱财牺牲爱情和忠诚的时候,他们为了爱情和忠诚牺牲钱财。时间企图在痛苦的风浪中赐我们成熟成功,但这个光荣不可能属于每一个灵魂,因为智者自信豪迈地编织时间的时候,伟大的蚂蚁朋友们已经在路上了。在路上,一切渺小和伟大,都面向黎明叩拜光明,在人类干净的清晨,如此绚烂。然而,时间的学费为什么这么昂贵呢?

  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是我创作上的一次尝试。我不知道用这样的形式,这种陌生的语言、节奏写小说,算不算是创作的正道,因为它不像我以前的小说,那种很老实的、听话的、孩子式的形式和节奏。在时间的游说下,那种且听下回分解式的写法不存在了。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时间在耍什么花招?或是我手中廉价的笔在酒精的蛊惑下,开始疯癫地向荒原招手呢?我在努力地寻找这些问题。从前,一有时间,我就喜欢写,现在有时间了,更多的是思考,怎么写,写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用什么样的味道去展现和招摇?这的确是在伟大的产房里阵痛一样难受的事情。

  这篇作品出版后,我听到了一些反响,我更注意的是大家的意见,我至今在静夜里还在思考:我的小说要这样写下去吗?一部作品,面面俱到,事事非我不可,像小说又不像,自作聪明,议论他人的时间和嘴脸,总是要和那些隐藏的事物过不去,晒他者的私密,总是和各种可怜贪婪的嘴脸们交锋,我就觉得对不起“嘴脸”这个词,但我又多情,自信地包庇修正甚至欣赏这个词,反复地炫耀和揭露它多变的形象,揪住不放,让它抬不起头来。一个不宽容的作家,能走多远呢?

  我是一个维吾尔族人,学习了汉文化,后来读书,多少了解了苏俄文学和欧美文学,欣赏之余,就自不量力,想用汉语写作。书是我最好的老师和朋友,维吾尔族的文学古典名著和民间文学温暖人心的名篇佳作,在我追求文学的道路上,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向大家学习,向世界文化的宝库学习,用“拿来主义”丰富自己和修正自己,在成熟的道路上不断地学用结合,向社会学习,向民间学习,向前辈学习,向时间学习,追求一种有地气、有人味、有规律的、温暖的写作方式,谦虚地写,站在最后做人,但内心里不要放弃写出好作品的欲望和野心,用这样的想法折磨自己,也是年年岁岁我不敢放任自己的原因,我怕自己会成为一个没有读者的男作家,对不起家乡的美丽和美食,对不起家乡的山水和鸟语花香。

  时间继续前进,有的时候我虔诚地跪拜,但还是看不见时间的嘴脸。于是神话显灵了,像时间的私生子,虔诚地窥视另一些时间的真相,于是一代代豪杰走出朦胧的城堡,在绚烂的大地拥抱自己的时间,当新的时间在大地开辟捷径的时候,我们如此幸运地看到了后裔们的蓝图,我们没有想到时间原来如此善良。请原谅,我们是时间最忠诚的朋友,难道在时间里面,还有另外一些时间吗?如果最后的时间不曾滋润过我们的民歌,我们能放飞梦想吗?然而,我们继续有信心,因为我们不是占卜和神话的朋友,我们是时间的好孩子,这个孩子不善炫耀,像日子的甘泉,只为滋润人的心灵流淌,但我们相信时间会继续拥抱我们,因为我们不是空手等待,我们的花篮里早已有鲜花奉献。

  当日子成全时间的时候,时间惭愧了。时间发现了恩养我们的无数珍贵瞬间,梦一样甘甜的现实,甘露一样的族食,唤醒了时间珍藏在记忆神盒里的宝贝,把小说这个可爱的孩子,献给了我们。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昼夜倾诉的朋友。小说私密地倾诉,又虔诚地倾听,在时间遗忘的原野,记录了大地的光荣和内疚,弘扬了人气人脉的壮阔,留住了苍茫大地的神话和史诗。时间的苦难最终没有丑陋到底,这是因为我们没有忘记感谢小说,这个宝贝有的时候像父亲,指引我们慵懒的脚板,追赶百花竞放的原野,有的时候像母亲,吻我们流泪的心,温暖我们的动脉静脉,有的时候像我们的朋友,收藏安慰我们的贼心和丑陋。在我们如田野一样亮堂的时候,小说看透了我们的心脏。小说是一切吗?不是,人才是一切,小说是一切的守望,当一个人高昂头颅,紊乱着找不到落地的平台,看不到自己的心的时候,小说是私密地进言献策的朋友。小说不是救世主,小说是可能的后视镜,它照亮了一切时间里最受宠的嘴脸,和那些角落里的呻吟与忏悔。小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是无穷尽的,当一个人没有朋友的时候,这个人不仅仅是可怜的,当一个时代没有朋友的时候,这个时代能看到黎明的萌芽吗?当一个人在可怜的舞台上竟不知道自己的可怜,母亲的灵魂和生命的方向不流泪吗?小说是光荣和卑劣的共同的后视镜,这个后视镜是免费的,是一种不是语言的语言,不是启示的启示,它神奇地统治我们的无意识,于是我们感谢时间的恩赐,它把自己最好的孩子献给了我们。我们有回报吗?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当稿费傲慢地变成羊羔肉和酒精,和暗藏的虚名一起蒸发的时候,我就惭愧,想把童年的摇篮曲和奶奶播在我灵魂里的那些神话、想把那些深藏在脾脏里的丑陋和绚烂,都献给小说,暴露给小说,但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我总是自问,没有抓手的时间,窥视过我的仁心贼海吗?而此刻,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的一切时间,包括我不知道的那些时间,是在我自己的手里还是在时间的意识里?

  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是一部大地和太阳、时间和人、嘴脸和嘴脸、人和石头的故事,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也是心和心的故事。人和时间的矛盾是人间恒久美丽的基础,千秋万代的人没有征服时间,狂妄的时间也没有让人类颓废消亡,人和时间忽而拥抱忽而分离的历史,是时间基本的绚烂。商业社会,人总是遨游欲望的精灵,而那些平平常常的新疆石头,在另一种文化的典藏里,她金贵的名分叫玉。在汉语世界,这不仅仅是境界和高贵的信物,也是生命的开始和结束。这个冰冷的老乡,奇怪地拥有帝王一样的温暖尊严,蜕变为一种象征,赐予安静和浮躁的别墅、草屋出人头地的欲望。为什么诞生在遥远宝地的这个新疆石头,在千年的财富走廊和万年的宫殿里,象征精神滋养万岁呢?我常常想这个问题。于是时间恒久地酝酿故事,人们在美玉的帮助下,寻找自己的灵魂,让自己再次诞生,那些骄傲的语言,放肆地、私密地、悄悄地安慰我们,给我们指南针一样的方向,在黎明的见证下,教会我们感谢时间里的人和人心里的时间,滋养我们共同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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