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冰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9日07:08 薛 涛

  1 小满跟爸爸的关系一天不如一天,他俩在暗自较劲。小满偷偷给爸妈做了个定位:妈妈是亲妈,爸爸则是典型的后爹。爸爸时常用实际行动配合小满的判断。

  小满爸问:“5乘9这个题很难吗?”

  小满沮丧地望着河对岸的山峦,不语。

  小满爸抄起斧头,砍在一个桦木桩上,木屑如雪花般飞舞,“不就是45吗?傻狍子都能算出来!”

  小满赌气地说:“老师讲过,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是傻狍子,那你是什么?”

  小满爸一听,扔下斧头,又扔下一句话:“越学越没出息,学会了讽刺你老子!别上学了!”

  小满爸把小满一个人扔在院子里,自己进木刻楞喝酒。小满不想进去跟他争论,妈妈当然会帮自己说话,可是不权威。小满拖着书包往河边走,小狗九月却无动于衷,没有跟定他的意思。

  小满跟九月的关系本来是死党,现在也一天不如一天。数学测验考砸之后,他俩的友情滑向崩溃的边缘。

  小满吼道:“跟我走啊,还傻看啊!刚才他骂我也傻看着。你还是不是我哥们儿?”

  九月犹豫了一下,跟在小满身后。九月的犹豫,也让小满失望。一路上,小满都在跟九月发泄。

  “看看你那样子!从来不抬头走路,低头能捡到吃的吗?”

  九月轻轻跟着,不表态,由他骂吧。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好不了啦。

  “你就是一个吃货,好吃懒做!要是跟立秋比吃饭,你能排第一,立秋都不是你对手!”

  九月抬头看了小满一眼,又垂下头,继续跟着。

  这个时候,小满身边需要一个伴儿。

  2 河水掠过山峦和森林,静静朝东流淌。俄罗斯哨所镶嵌在一座山崖的顶部,它的职责就是年年月月望着这条大河。水面上有一条看不见的中心线,那便是神圣的国境线。一簇农庄从森林里显露出来,不动声色地守在河边,年年月月目送河水。草木茂盛,炊烟升起,对岸的人永远也看不到它的清晰面目。

  很小的时候,小满就有过一个冲动,去那个农庄里玩一玩。游泳过河,也就是十几分钟。要是冬天,一口气跑过冰河就到了,不比立秋家更远。小满和几个死党策划过很多次、很多年,都没能实现,他们甚至都没敢踏过河心半步。校长和老师把非法越境的后果说得越严重,他们的想法越冲动,只是理智的双脚总也跟不上躁动的想法。小满曾指着立秋他们说:“我鄙视你们……也鄙视我自己……”

  夕阳落在一片沙洲的后面,把河水和草木也染红了。小满坐在河堤上,情绪从愤怒变成低落。

  “你说5乘9这个题难吗?”

  九月不回答。九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难。连立秋都能做对,我偏写成54!我确实是个傻狍子。”

  九月望着夕阳,轻轻叹息。九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说不让我上学?说得好,我不学了。沿河找狍子去!找黑瞎子去!对岸的老林子里有黑瞎子,就去那边找黑瞎子。穿越大森林还能到莫斯科呢。那几个巡逻兵挡不住我!”

  说着说着,小满又愤怒了,他把书包甩了出去。每天背着它上学、放学,它从来就不知道感谢小满,没给小满带来一点儿好运气。爸爸都说不让上学了,那还留着它干什么!

  九月歪着头定定地看着远处的书包,突然知道该为小满做些什么了。九月颠颠跑到书包跟前,叼起书包下了河堤就朝河边走去。九月终于有了回应,小满暂停愤怒,不可思议地看着它的怪异行为。九月很快走到河边,用力一甩,便把小满的书包丢进河中。书包随着波浪荡漾几下,很快汇入水流,随河水漂走了。就这样,九月做出了一件认识小满以来最出格的事情,这件事也彻底葬送了它与小满的友情。

  九月愉快地回到河堤上,蹲在小满身边。

  小满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以后怎么办?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呢!这回我死定了!”

  九月彻底糊涂了。这个小满究竟怎么了?喜怒无常,越来越难琢磨。其实连小满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了。自从升入六年级以后,他的数学课一直不在状态,他实在不适应新换的班主任。新班主任叫全馨,大家叫她馨老师。原来的小曹老师去莫斯科留学,伤了全班同学的心,也伤了小满的心,最终更是伤了小满的学习成绩。

  这种情况下,小满总是把坏情绪发泄在身边的伙伴身上。

  昨天,小满把立秋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立秋不仅能吃能睡,数学还考了满分。小满认为,小曹老师不教他们了,他们都应该吃不下、睡不着、学不好。立秋的行径太恶劣,没长心。

  九月自然也是小满发泄的对象。现在,九月把小满的书包扔进了河里,小满的怒火燃烧,把头发都烧焦了。

  小满低头寻找武器,恰好有一根棒子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这是一根来自河下游林场的黑桦的枝丫。两周前它莫名其妙地从一辆货车上掉下来,成了一根无用的木棒。它当时肯定不知道未来会有一个特殊的使命在等待它。现在它终于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了。小满抄起身边这根黑桦棒子,猛地朝九月冲过去。九月还没反应过来,后腿就重重地挨了一棒子。九月一声惨叫,冲下河堤。九月冲下河堤的瞬间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比小满还绝情。

  九月冲到河边的时候猛地跃起来,一头扎进河水里。几秒钟之后,九月的头冒出水面,拱动几下,顺水流漂走了。九月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木刻楞。去年,九月被小满诚意挽留,结束流浪生活。小满特意在木刻楞旁修建了一个小小的木刻楞,让九月在那座小木房子里住下来。现在他们的交情结束了,是离开的时候了。在同类中,九月是非常叛逆的一个,从来不逆来顺受。

  小满显然还不知道九月的决定,他丢下棒子,快意地望着九月变成一个黑点,被河水吞没。

  “比立秋还欠揍!”小满扔下这句话,回家了。

  3 吃过晚饭,小满望着窗外的炊烟发呆。小满并不迷恋炊烟,但自从小曹老师离开学校以后,小满随便看着什么物件都能发呆。有一次,立秋发现小满望着一堆狗大便发呆,他哈哈大笑,说:“小满,你是不是早上没吃饭啊?怎么饿得这么惨?”

  小满没听出立秋话里有话,再低头看见那堆狗大便,才一下子反应过来。立秋慌忙逃走,小满在身后疯狂追杀。为这个,小满追杀立秋长达两天,事后立秋再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现在,小满望着炊烟发呆。小满爸冷冷地说:“看什么看?吃完饭该干啥?”

  小满妈捅了小满爸一下,“刚吃完饭就去写作业,好吗?电视上都说了,吃完饭先休息20分钟再做事,最健康。”

  小满说:“书包没了,写不了作业了。”

  小满爸敲敲饭碗,“当兵的把枪丢了,你真行!书包哪儿去了?”

  小满不动声色,“在河里。”

  小满爸敲敲饭桌,“你这个混小子!吃豹子胆了,敢扔书包。你不想学好了!”

  小满扭头朝爸爸冷笑一下,说:“九月干的,你问九月去。”

  小满爸腾地跳下炕,“我去问九月!看有没有这事!”

  小满妈拦住小满爸,“缺心眼儿咋的?你跟九月能说明白吗?”

  小满说:“妈,你不用拦他,九月也在河里呢……”

  小满爸的双眼瞪大了一号,像河边哨所的探照灯,打在小满身上。

  他一直想要把九月据为己有,一个人在林区里走太寂寞,他需要一条狗围前围后。小满也一直为九月的归属权问题跟爸爸斗智斗勇。小满也需要九月围前围后,不然在林区小学的男孩中难以巩固地位。立秋都放出狠话了,他爸要买进一只母藏獒,这只母藏獒不归他,不过母藏獒生的第一只小藏獒归他。立秋的话让所有同学都瞪大了眼睛。立秋一旦有一只藏獒,就没人敢再嘲笑他胖,连最牛的小满也不敢再小瞧立秋。所以,狗是他们重要的伙伴。

  在小满爸和小满中间做一条好狗很难。九月常常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不得不宣布中立,旁观父子俩为争夺它的友谊发生的一次又一次冲突。不过,一旦必须要表态,九月还是会跟着小满走。

  小满爸的嘴角抽动一下,问小满:“九月在哪儿?”

  小满嚼着萝卜,“书包先去的河里,九月随后去的,它俩一前一后。九月有书包了,也能上学了。一条狗要是学会文化,能做出什么事来?”

  小满爸没有回答。小满的话不着调,没什么好回答的。不过小满爸反而放松了,再也不用为九月的事跟自己的儿子发生冲突了。

  当天晚上,小满爸去立秋家借来所有课本,骑上摩托车去了镇子东边的复印部。一个小时之后,小满爸把复印的课本扔在小满的书桌上,指着课本说了句:“抓紧写!”便转身走开了。世上果然没有太便宜的事情,小满还得继续读书,继续学数学,继续写作业。

  小满爸还说,过几天他要去县城一趟。小满的舅舅家在县城,而且家里有三条狗,要过来一条没问题。

  第二天早上,小满习惯性地拿着饼子去小木屋给九月送饭。小木屋是空的,小满的心也一下子空了。小满心里明白,课本能复制,九月不能复制。九月没了就是没了。

  又过了一天,九月还是没回来。小满断定,九月是沉到河底去了。

  4 河水贴着起伏的山峦向下流淌,最终钻进一片森林,不知去向。地理书上说它还有几千里的路要走,不知道书包和九月现在走到了哪里。

  秋风是一个疯狂的画匠,把森林染成一幅重颜色的水彩画。几天前,一群大雁飞过河流,去南方过冬。只隔一天,一群赤嘴潜鸭飞过来,追赶前面的大雁。这些鸟类中的贵族,夏天在河对岸生活,属于俄罗斯。冬天过河,去中国南方过冬,属于中国。它们是拥有双重国籍的鸟。它们对季节和气温忍受的极限大致在9月。

  9月来了,小满的心也渐渐被九月装满。

  上学的路比河水还长。小满摇摇晃晃地走在河边的路上,拎着妈妈给他的新书包。新书包有点儿寒碜,是一个粉色的服装袋,显得很女气。放学的路直接通向河边,小满常常去河堤上坐着,一坐就坐到天黑。假如是周末,小满在河边一坐就是半天。街坊邻居都很庆幸地议论着小满的变化,说这孩子安静了,像个小姑娘,他们可以平平静静过日子了。

  对岸走过一队巡逻兵。巡逻路线是固定的,他们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必须从农庄前面的林子经过,最后爬上西边的山崖,崖顶的林子里藏着他们的哨所。小满站起来跟他们挥手,大声喊道:“哈啦哨!哈啦哨!”他们把小满当空气,不理不睬。

  小满拾起一个石子投过去,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小石子也不敢越过国境线,还没飞到河心就落了下去。巡逻兵已经走过去,齐刷刷地上了山崖,进了哨所。

  小满无聊到了极点,干脆躺在河堤上做梦。

  一阵凄厉的哀鸣划过长空。小满猛地睁开眼睛,瓦蓝的天空在小满面前打开,一只孤雁正从一片白云下面悠悠飞过。从前,小满是一个粗糙的男孩,风风火火,打打杀杀。现在,小满感到一丝惆怅,他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心情。小满也承认自己变了,变得婆婆妈妈,难怪有人对他说三道四。

  孤雁飞远,小满无意中瞥了一眼对岸。对岸立着一个俄罗斯男孩,身边蹲着一条狗。小满站起来,冲下河堤,几步蹦到河边。还不等小满定睛观看,那条狗就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回走。对岸的男孩犹豫了一下,跟在狗后面。那条狗走路一瘸一拐的,原来是一条瘸狗。

  小满大声喊道:“九月!九月!”

  瘸狗大概没听见小满的喊声,或者小满的喊声与它无关,它若无其事地走进林中的小路。男孩很想知道小满在喊什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小满一眼。不过他的脚步还是被前面的狗牵进农庄。看得出男孩依赖那条狗。

  这跟小满和九月的情况正好相反。九月依赖小满,九月永远乖乖跟在小满身后。现在,九月换了一个活法,让一个俄罗斯男孩乖乖跟在它后面。九月是想换一个活法啊!这很简单,小满也能做到。可是,九月没有给小满机会,它把小满扔下,带着俄罗斯男孩走进了农庄。

  小满的嗓子干涩,有点儿疼。这是急火攻心了。

  它是九月!

  虽然水面很宽,看不清对岸的细微物体,可是凭那一身黑毛,一条瘸腿,还有那个傲慢的态度,小满能断定它就是九月。九月的出现和不睬,让小满悲喜交加,在河边呆坐了一晚上。要不是妈妈喊他回家吃饭,他就要露宿河边了,裤脚都被漾上来的河水打湿了。

  回家的路上,小满不停地回头看对岸的农庄。小满问妈妈那个农庄的名字。妈妈摇摇头,说:“名字挺长,记不住。反正住的都是俄罗斯人,没咱家亲戚。”

  小满说:“妈,你还不知道吧?现在那个农庄跟咱家有关系了。九月住在那里,带着一个男孩,对我爱搭不理的。”

  小满妈瞧了儿子一眼,“明早妈给你打听打听,名字挺长的。他们的名字都挺长,为啥呢?”

  5 小满再去河边,带上了爸爸的帐篷,这是爸爸巡查老林子时的装备。小满爸妈前脚刚出发去县城,小满就把它带走了。小满妈事先知道儿子有这个打算,不过没拦着小满,上摩托车时还跟小满挤眼睛,意思是提醒小满抓紧动手吧,天塌了有她撑着。

  小满在河边刚扎下营盘,立秋恰好来这里玩。立秋很羡慕小满过周末的方式,他知道这种活法叫“小资”。小满确实变了,走“小资”路线了。小满不仅没有邀请立秋进入他的帐篷,还把他粗暴地赶走,然后自己很体面地趴在帐篷里盯着对面的农庄。现在小满知道它的名字了,这当然是妈妈的功劳,爸爸才不会为小满干这样的好事。小满其实希望他的家庭结构中钩掉爸爸,加上九月,这样才能合理又和谐。他把九月的名字写在帐篷上面——九月,九月。

  对岸的哨兵刚刚完成第一轮巡逻,九月和男孩就出现在了河边。很显然,他俩也惦记着河对面的小满,他们之间的故事没完,还有续集。小满这回没有朝对岸大喊大叫,那样做只能让全俄罗斯的男孩笑话。他要使用他与九月之间的特殊语言,这是小满的最后一招了。如果这招再失灵,小满才会去铤而走险。

  九月和男孩一现身,小满就赶紧缩进帐篷,掏出口袋里的桦树皮,放在嘴唇之间,用力一吹,发出一阵短促的笛声。如此这般,接连发出四声。

  笛声传到对岸,九月的身子一下子绷直,目光闪亮地望着对岸,喉咙里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两条前腿交替刨地,好像运动员百米赛跑前的样子。九月的激动,男孩看得一清二楚。男孩突然觉得岸边危机四伏,不能久留了。男孩朝九月打了一声呼哨,九月没理他。男孩又拍拍九月的头,九月才低下头摇着尾巴,发出低微的吼声,随后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九月离开岸边,回农庄了。

  小满从帐篷里探出头,岸边空荡荡的,只剩下耀眼的山峦和林木。

  转眼已是深秋。

  前几天的一场白霜降落在河两岸,洒在大地、洒在瓦上、洒在墙头儿。大地白了,红瓦的屋顶戴着白帽子,墙头也好似搭了一条洁白的哈达。河两岸的山林闪耀着更浓重的红黄紫。哨所下面立着一片桦树,它们穿着一条条白色的裤子,顶着一头金黄头发,像一群俄罗斯大个子,站在那里张望对岸的中国村庄。桦树林外面围着几棵枫树,满树的紫红。那个俄罗斯小村落被山林的浓重颜色湮没了。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分开湿漉漉的杂草和灌木,拱出绚烂的林子,开到岸边浅滩。车上下来几个人,在车旁边摆弄着一些物件,不久便支起帐篷,还朝水面甩出钓鱼竿。他们也发现了小满和帐篷,把小满当成垂钓爱好者了,友好地朝他挥着手,大声呼喊,大概是钓友之间的问候。小满听不懂几句俄语,对钓鱼也没有兴趣。

  小满收起帐篷回家了。

  (《九月的冰河》,薛涛著,新蕾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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