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高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5日06:43 杨献平

  任何一个人的消失,于这个世界都毫发无损,但对于我,却好像是一种摧毁。2009年3月9日,是他诀别人世的日子,距今已经5年时间了。我先后回家六七次,每一次都要路过他埋身的那座山冈。而我只是看看,内心剧痛,但从没有再到他跟前去。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没有勇气。一个生者面对亡者,一个儿子面对父亲的坟茔,我想惟有痛哭,且是极大声的那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内心的不安和沮丧、悲哀与绝望。

  去年清明节前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躺在曾祖母住过的老房子里,在屋子中央,身下好像是一张门板。我看护他。叮嘱自己不要睡去,不然的话,父亲就会死去。可我还是睡着了,醒来一看,父亲果真去世了。我放声大哭,把自己惊醒了。我把这个梦说给妻子,妻子说,买些香烛到文殊院外面烧烧吧。

  每当此时,文殊院外面就成了香烛之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在红墙外面点燃香烛,火光影影绰绰,亡灵的味道弥天而起。每次路过,都觉得这种祭奠方式貌似庄严却徒有形式。当我想起自己的父亲,又想到自己身在异乡的那种地理上的不便,也慢慢理解了那些在文殊院甚至大街上焚烧香烛祭奠先人的人。我想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确切的来处,而城市和异乡将每一个人的来处阻塞甚至割除了。那些只能在内心怀念和牢记自己先人和血缘深处的祖宗的人,都是无根的。

  他们采取这种方式祭奠,一方面确认自己的存在,也为追溯生命的源流;另一方面,以祭奠的方式寻求心灵和精神上的安慰,当然还有祈求和期望。人一方面对自己的来处表示敬意,又希求送他们来到这个世上的人精神永存,灵魂常在。

  我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父亲去世以后,我一直有一种幻觉:这个人是不是还在?如果不在,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如果人死真的如灯灭的话,后人为什么总是怀念和祭奠他们?就我个人来说,这些年来,有很多时候,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就站在我身边,或者坐在某个地方,沙发、凳子或者床头,音容宛如生时。还有很多时候,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觉得对面或者后面有一个人在看我,那眼神和表情,我确信那就是父亲。可当我看他,他就倏然不见了。2011年到2012年6月底,我一个人在成都,好多白天和晚上,一个人独坐或在电脑前敲字、躺床上看书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个人,在沙发上坐着看我。我打开灯,沙发等处空空如也。还有几次,我总觉得有人在阳台上坐着抽烟,看楼下的街道。我下意识地起身走过去。那一时刻,我忽然想和他说说话。可我去到阳台,那里只有阴霾或日光。

  5年了,我确信父亲并没有走远。

  这肯定是真的。他一直在我身边,尽管他没有来过成都,他甚至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城市是邢台市。可我相信,人的灵魂无所不及。他去世时,我还没有调到成都,甚至,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想,父亲肯定知道。即使他肉身不在了,他的灵魂一定还在跟随着我,因为,他临死前,因为我和妻子没有赶到,他左眼一直没闭,黑黑地看着门口。

  那一时刻,他一定很遗憾,一息尚存之时,没见到他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他病重时候,我妻子、他的大儿媳妇伺候他3个多月,给他打针、输液、包饺子,炒花生并擀碎给他吃,还给他说一些轻松的事儿,让他忘掉痛,高兴一点。可他最终要走了,我和妻子都没守在他身边。他肯定觉得,这两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呢?让他再看一眼,甚至,让我们再攥住他的手,摸摸他的脸。

  可我们没有赶上。

  大致因此,父亲就一直跟着我。他在,但不吭声,在我周身,也在我走到的任何一个地方。他在看着他儿子。他生病时候,妻子给他洗脚,剪指甲。他嘴唇干涩,妻子蘸温开水一次次涂在他嘴唇上。我坐在旁边,一直攥着他的手。是的,到他病了,他的手才柔和和绵软下来,他也才彻底闲下来,能够歇歇了,也有人在意他、伺候他了。要是一切都还好,他一定还攥着头、镰刀,甚至抱着石头,在村里和附近的乡野劳动。

  我愿意他那样,一个人受尽人间的苦,只要他还在。

  父亲去世第二年的7月,我回到家里,想去祭拜他。母亲说那个时候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离开老家20年了,对那里的一些风俗讲究大都浑然不知了。母亲告诉我说,只能清明和农历十月一祭拜才好。我只好作罢。后来几次回家也是这样。

  从内心说,我也不愿意去他的坟上。我总觉得,去到那里,痛哭是必然的,抓土刨地也是必然的,可这些说到底还是形式。当一个人满世界再也找不见,只有一小块土地属于他,后来者的悲伤即使裂地破天,也只是一种徒有其表的形式。

  2010年清明节前,妻子说她又梦见了父亲。他背着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部队配发的黄挎包,笑眯眯地走到家里的院子里。妻子很高兴,说做饭吃。父亲说, 他要去山西,还有一群人等着他一起去呢。说完,笑了一下,然后一个闪身,就走到了对面的山路上。妻子还有一次梦见父亲,问他有钱花没?父亲说,有,上次给的还没花完。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

  尽管一个人去了,可他留在另一些人内心和灵魂的那些东西,如气味、神情、声音等都会长时间缭绕不散,还是肉身的痕迹和影响在起作用。2014年,父亲忌日之前,我又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写他少年时候的事情。虽然只是从爷爷、奶奶、母亲和其他村人那里听来的一些片段。

  一年一个清明节,就是要人放开悲伤,怀念亲人;用一种思和想,在虚无中追溯自身的源流和出处。前一段时间,我蓦然发现,我儿子的很多地方像他爷爷。我觉得蹊跷甚至神异。母亲说,我小时候也很像父亲,只是后来,才没了父亲年少时候的那种俊美。现在,儿子又像我们,这该是一种家族形象。有一次,我还幼稚地想,假如真有轮回,父亲转世为自己的孙子,让他儿子好好照顾他,爱他,该是世上最安心与幸福的事情吧。

  只是,父亲永远是走在儿女前面的人,母亲也是。引领我们的来处,又指明我们的去处。我很想对父亲说,不是我不愿意回去给他上坟,而是我没有那份勇气,尽管已经5年了,可我觉得父亲还在。乍然面对一座坟茔,再想到在下面的那个人……人世向来蓬勃连续,但也年年荒草,风吹黄土。我时常觉得,时间、生命和我的父亲,还有爷爷奶奶、大姨、两个舅舅等先后辞世的亲人,乃至因大小灾难、疾病和祸事而辞世的人,他们依旧栩栩如生,并且在我的内心和灵魂当中,垒起了一座高高的坟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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