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之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9日06:43 高鹏程

  和朋友去798艺术区,路过瓷器街时,听到一阵呜呜然的声音。寻声过去,原来是一家卖陶笛的小店,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陶笛,青花瓷烧制。其中有素面青花的,也有釉里红。店主人为了招揽顾客,自己拿着一只含在嘴里吹,声音悦耳、空灵,仔细一听,原来是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缓缓流淌的笛声里,让人无端地想到时光。

  最后,我还是忍住没有买一只陶笛带回来。我是个乐盲,任何曼妙的乐器拿在手里,都无法弄出像样的响动。年少时曾迷恋单音口琴纯粹明亮的声音,攒下母亲给的零用钱终于买了一只,胡乱吹了几个月,发出的依旧是一些不成曲调的乱音,非但没学成一首曲子,反而连当初听到琴声时的那种透明、忧伤的感觉也丧失了。

  查百度,据说陶笛英文名字叫做Ocarina,也译作洋埙、瓦埙、土笛、奥卡利那笛等。其中十孔的陶笛源自意大利。宗次郎吹奏的日式陶笛在意大利陶笛的基础上增加了两个附孔,似乎更有表现力。看到陶笛,有很多人会联想到中国很古老的一种乐器——埙,但这种乐器和中国的埙有没有共同源头,已无从稽考。

  真正见到“埙”是有一年和同学看电影《西楚霸王》,其中就有两场项羽吹埙的镜头。一次是为虞姬伴舞,他流动的眼波随着虞姬的身影转动,一个款款深情,一个情深款款,如泣如诉的埙声把一个旷世英雄的满腔柔情点染得让人唏嘘不已,项羽的面目由此在我的心里变得更加可亲。另一个镜头则是西楚霸王兵败垓下,楚歌四起,而为这楚歌伴音的,依旧是一只埙。颤动的低音里,山河黯淡,三千楚军泣如雨下,丢盔卸甲。而银幕之外的我,也在这样的场景和声音里肝肠寸断,从此,我不可抑制地迷恋上了这个能发出大地空腹之音的简单乐器。

  这些年我客居东部滨海小镇,除了间或一年回乡探亲,偶尔也有机会外出作短暂的游历,有时候也会收集类似于埙的一些小玩意儿。在我的书架上,摆满了来自很多地方的各种各样的埙。它们或像葫芦、或像牛头、或像仕女,或者什么也不像,只是一只简单的圆形鼓腹的埙。它们一律在我的书架上沉默,我也从未试图去吹响它们,但是,当我写字累了,抬起头望向它们,似乎就能听到大地上各个地域不同的声音,或者是云经过云南的森林,或者是风吹过陕西的高原,或者是河流流过江西的红土……

  我一直喜欢泥塑的东西。每每经过庙宇,都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看看那些泥塑彩绘佛像的庄严法身,并不是为了跪拜,而是为了感受那种庄严肃穆的氛围。这些隐身的泥胎中的身影,让泥土焕发了别样的光彩。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去过云南藏区,去过重庆大足、河北邯郸,看到过各种石窟造像。在大足,我曾久久凝视过那尊著名的养鸡女造像并且写下这样一首诗: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慈爱像是我隔壁的婶娘,身量又与嫂嫂相仿。你浆洗、洒扫,操心一家老小的冷暖。你是我熟悉的亲人,你是众多的乡下女人中的一个。你肩头的负累鬓角的风霜衣褶内隐藏的病痛,都曾是我心中无法化去的积雪。现在你打开鸡笼,低垂的眉眼又与母亲相似,我还知道你和祖母有着同样的心肠。啊,人间的美好是你苦难是你,拍落衣襟上的尘土洗净双手站上山崖像一尊菩萨的还是你。

  在我看来,他们是佛但更是人的愿身。有朝一日,我肯定还将去敦煌,去看那些衣袂飘飘、凌空漫舞的飞天,那是泥土和山岩静默之声中的曼妙华彩和高音。

  除了山川大岳,石窟造像。我还喜欢各种各样的泥塑彩绘。比如陕西凤翔和山东高密的泥塑,天津的泥人张,无锡惠山泥人彩塑。这些源自泥土的手工艺品,经过一代代民间艺人孜孜不懈的传承,让它们携带了当地泥土的最优秀的基因,深含着最朴质的情感和无言之美。它们是沉默的,但它们却又在沉默中诉说。《圣经》创世记中说,第六日,耶和华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用地上的尘土造出了一个人,往他的鼻孔里吹了一口气,有了灵,人就活了,能说话,能行走。在我们远古瑰丽的传说中,也有人类始祖女娲抟土造人之说。中西文明源头关于人类起源的传说竟然如此一致,我想,至少有一点,说明人经由泥土而生,实际上也是泥土的一部分,是泥土在大地上的另一种发声器。

  我时常会去博物馆看那些史前各地出土的泥陶、泥塑,它们是史前先民留给我们的语言编码。2013年秋,我有幸在北京作短暂的停留,曾经在国家博物馆里,凝神观看过历代文物精品展。偌大的展厅里,那些数以万计的文物,大多都和泥土有关,有些直接源自泥土,有些是泥土经由大火煅烧脱胎换骨而来。它们在诉说蛮荒时代的火光,诉说数千年风雨的淘洗。我曾在一只汝窑瓷盘的玻璃罩前久久地凝视,它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只。它带着那个时代独特的气息和口音,所有有关那个时代的信息就从那些开片的缝隙里无声地渗出来。

  在无法外出行走的时候,我喜欢收集一些小小的瓷器和粗陶茶具。然后,看它们泥土的身胚和一泓清泉如何在茶水的撮合下肌肤相亲。无数个与茶相伴的夜晚,我反复摩挲一只只茶盏,一只鼓腹短嘴的三弯紫砂石瓢。不管是龙泉哥窑青瓷的那一抹翠色,还是汝窑茶盏神秘的天青色,都让我深深着迷。我惊叹于那些古代和当世的艺人在这些小小的身胚上倾注的才华和心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仔细聆听,青瓷和汝瓷的缝隙里会传来一声幽远低沉的叹息,仿佛一缕冷去的茶香,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一场未竟之旅。

  因为喝茶的缘故,除了各种精致或朴质的茶盏瓷器,我还喜欢上了紫砂壶。我再一次惊叹,大地深处,这些看似平常的泥土里,蕴含着这么多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基因。我想,这是泥土的另一种声音。它在茶汤里氤氲,仿佛离开多年的故人归来,与你促膝而谈。

  这是我能想到的一些泥土的声响,它们原本沉默,但经由人的妙手触碰,发出了别样的声音。但是,再高明的能工巧匠也无法和大地泥土自身的本领相比。人只能借助泥土自身的力量来彰显它。而在我的行旅之外,更多的地方,山野或者高原,泥土有更多的发声方式。再辉煌灿烂的艺术,都不及泥土本身的创造力。在荒凉戈壁,只要有一滴水,泥土也能捧出一小片绿洲。在严酷的冬天,光秃秃的地面下,我们永远不知道泥土,在为我们怎样蓄势、蛰伏,积累着生命的沉沉热力。

  在云南红河下游与澜沧江之间的哀牢山和无量山间的广阔山区,有哈尼族人世世代代留下的杰作。这就是元阳梯田,千百年来,元阳哈尼族人开垦的梯田随山势地形变化,因地制宜。借助摄影家们辛劳的拍摄,我们看到了大自然和人工相互合作制造的奇迹,大地之上层层叠叠的水田,时而明镜闪烁,时而绿带妖娆,时而黄金盘山。这些梯田单块或大或小,但连接起来却规模宏大,绵延整个红河南岸,像五线谱织成的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在大地上缭绕穿行。这里,人工也只是为它营造了产床,真正的乐手,依旧是泥土。

  只有泥土才是大地山川之上真正的乐手。尽管高高竖起的黑烟囱依旧向天空喷散着烟尘,尽管遍布河岸的排水管依旧向我们的河流倾泻着有毒的废水。但是在被欲望污染的大地肌肤下,在被贪婪侵害的大地的血液中,在我们看不见的地底深处,依旧存在着一个神秘的地下工厂,那里,一些醒着的灵魂,始终坚持在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为我们收集落叶,为我们加工出下一个春天。

  是的,一年一次,在我们辽阔的版图上,在陕西汉中、在江苏兴化……大地又一次搬动它埋在泥土深处的黄金矿藏,并且在春风的号角下,一夜之间堆满大地:

  我能感觉到绚烂,像

  透明云雾的阴凉和神秘

  从山冈上滑下来,从

  裸露的肩上滑下来

  春天啊,如此寂静

  令人焦虑不安

  可我分明是窥见了疯长之美

  从大地的肺腑吐出金色的狂澜

  ——林莉《油菜花开满大地》

  是的,这就是泥土的大合唱,是大地内部发出的华彩乐章,是它的最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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