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福君之名,久读福君的诗,然初见其人却是2009年秋在上庄他的家里。那是为拍老诗人刘章的电视片,去上庄采访。福君的诗,从表现主题上,可做两类划分:
一、关注草根,独到的乡村审美
中国是农业大国,有悠久的农业文明,农业、农村、农民问题历来深受关注,也自然是文学表现的重要资源。作为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农民的后代,诗人刘福君更一直把生养他的乡村和社会底层的百姓作为倾情歌咏的对象。诗集《母亲》《父亲》《我乡下的祖国》《诗上庄:上庄人物》《我的大红》,就是这一类主题的集中呈现。
上庄是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人说好山好水出好诗,即便如我等山外来客置身此中也会情不能自禁,何况自幼濡染其间、诗思敏捷的福君呢?“蓝天下的田野,瓦舍上的炊烟/抬头就看见屋后绵延高大的燕山”,“我用青草叫住牛羊,我用野花唤醒露水/一起倾听你的鸡鸣犬吠和乳燕的呢喃”(《我乡下的祖国》);还有,“五月,夜是白色的/满山遍野的山楂花/点亮夜色”(《兴隆美》,2012年7月23日《人民日报》)。恰似一幅幅绝妙的山水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
更令人称道的是,福君不是一味在吟咏乡村风情(虽然这样的吟咏是那么的“拿人儿”),而是将描摹美景与抒发激情、与表现乡野间草根人物的命运际遇巧妙地融合起来。如《栗子花开》,“香香的栗子花、沟沟岔岔/拥着浪花、吹着暖风/香香地在枝头上向谁招手呢”,很美妙的情境;可是,我们读下面,“向那个骑着摩托加大油门/飞下公路冲向水库的人招手呢/向那个打了架斗了气离了婚/媳妇回来他却永远走了的人招手呢”,我们的心情一下子沉郁起来。再如《山桃花的对面住着妈妈》,“一夜醒来/山桃花笑了/妈妈在窗口也笑了/她们忘记了自己的位置/记住了彼此之间的风雨/相互的问候在目光里”,山桃花与妈妈之间,发生了这样温情的联系。
父母子女之爱,乃人间第一情。在书写乡野人物的时候,刘福君把更多的笔墨给了“父亲”“母亲”,发表了大量亲情诗作,并相继出版了诗集《母亲》《父亲》。如,《掺望的母亲》,“娘守着电话睡着了/在梦中/接着掺望”,“母亲”挂念着在外的儿女,每天在门前掺望远方,就是夜里,也时时留心着电话,等待着儿女们随时要打来的电话。“母亲”是这样,“父亲”呢?《大门口》,“我家大门口/放着一个旧沙发/父亲每天坐在上面/看”,“看”什么呢?看山看水,看过往的乡亲,又在看远方的儿女,也是为了——让回家的儿女第一眼就看见自己。著名诗人刘章有诗赞之:“人间大爱领先声,父母书成反哺情。春草连天腾绿浪,芳菲拥花夕阳红。”
二、聚焦英雄,炽烈的政治情怀
自古以来,家国紧密相连、唇齿相依,正是有了富强的祖国,才有我们的美好生活。作为有着部队经历的刘福君,即便是离开了火热的军营,他也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作为曾经较早“闯海”的企业家,他深知自己赚到的“红利”,来自于改革开放和和平稳定的大好形势。因此,当他有一天拿起笔开始写诗的时候,在赞美自己的乡土、乡亲同时,他也饱含着强烈的政治热情,歌颂我们的领袖、我们的开国英雄,以自己的方式,抒发着对祖国的深情。如《毛泽东故居》,“十七岁走出家门/把一生交给祖国/我来到这里你已经走了/没有带走一草一木/但一草一木/都留下怀想”,“一代伟人朴素的生活/和我的农民父亲/没什么两样”,“看你四渡赤水/把敌人在山水间反复戏弄/在渡江战役中你一挥手/浪花便向江南铺开/一路到南京”,“你行空去了/但经常回到我的梦中/浓密的胡子/硕大的烟斗/笑眯眯的眼睛”,深刻表达了人们对领袖、元帅的缅怀之情。《补丁睡衣》,“是勤,是俭/对于一个农民的儿子/每一块补丁/都是本色”;《账本》,“一张又一张收据/把毛泽东生活的点点滴滴/写进账本/无意中把财富留给我们”,“我看应该当做教材/让这样的账本/每家一册”;《老照片》,“如今/两千多万人/患上了富贵病/一年中公款吃掉四千亿/‘公仆’倒掉的饭菜/能养活五千万‘主人翁’”,“如果这些你也知道/老照片上/是不是/你也要换个表情”。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的好传统可什么时候也不能丢弃。鲁迅说过,“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文学实际上是社会机体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器官’,在社会发展中充当着不可替代的‘角色’”。
乡土也好,家国也好,政治也好,品读刘福君的诗作,我脑海里迸出这样几个关键词:
真情。刘勰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强调诗文要有真情实感。刘福君的诗作,正是来自于自己的真实感受,倾注了自己的真情。如诗集《母亲》之《母亲的手机》,“我只想一秒钟回家/两秒钟敲门/三秒钟就看见母亲慈爱的眼睛”,“一边听见你的咳嗽/一边记住你再三的叮咛”;《倒车镜里的母亲》,“倒车镜里的依依不舍/让我不敢回头/不敢踩动油门/生怕把那眼神拉得太长/生怕母亲的目光疼痛”;《母亲的觉越来越少》,“偶尔打个瞌睡/赶紧精神起来/她笑笑/说是怕永远睡着”。著名诗人雷抒雁说,“读这些诗,如同站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眼里潮湿着,直想喊一声:娘!”。著名诗人吉狄马加也说,福君的诗“情感真实、朴素,不掺杂一丁点儿的虚假和杂质”。“母亲”是如此,“父亲”也同样感人至深。诗集《父亲》之《溜溜达达的父亲》,“父亲,你起身的时候/千万慢点儿,再慢点儿/当我不在你的身边/就让小树扶你一把吧/风中哗哗作响的树叶/是我的祝福,也是歉意”。陈建功称福君的诗:“听从真情实感的呼唤,去理解、跪拜、抒写那些普通的平实的灵魂,或许倒能塑造出一些伟大来”。
藏巧。最大的技巧是无技巧。正如著名诗人雷抒雁所说,“许多人追求艺术的华丽与空幻,我则认为,质朴真挚是诗歌最高贵的品格”。 作家出版社责编张玉太在《母亲》编后说,福君写母亲“不追求时新手法”,却让我们“领悟到诗应该怎样写”。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只有重新看清这些“山”“水”,返璞归真,才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看似平实,无技巧,却藏了大巧在其中。如《宝塔山》,“在没有手机的时候/就当你已经是信号塔了/在没有火箭的时候/就当你已经是火箭了/我眼看着就是你/把共产党人的理想信念/带到了更高更远的时空”,就是大白话一样,“手机”、“信号塔”、“火箭”,很平常、司空见惯的事物,却被诗人拈来成为诗歌里的特殊意象;修辞上无非是使用了暗喻,也没有复杂的结构、特别的表现手法。一个“信号塔”,一个“火箭”,却高度地评价了“宝塔山”所代表的那种革命精神在特殊的革命时期所发挥的重大作用。
隽语。虽然,福君诗歌语言质朴,甚至有的很口语化,但不乏惊人妙语。如《门前的小河》,“他最担心的是将来的月亮/和星星/再也不能在小河里/洗澡了”;《素描》,“小脚的三奶奶走路像企鹅”。这是多么俏皮的语言!还有,《杜鹃花开》,“谷雨时节/杜鹃花开/红红火火的花儿/一拨又一拨往高山上/走——”。《兴隆美》“白天穿上新彩裙/夜里披着老棉袄/——你的夏天不像夏天/忽然就穿上黄马褂了/忽然就顶上红盖头了/——你的秋天那才叫金秋”;《我的大红》,“一人时我们是俩人/俩人时我们是一人”,“一个春天接着一个春天/把花全部开在心上”,“我也像一件被你刚刚/洗净的衣裳”。著名诗人韩作荣说,“语言是蜜,粘住一切”。这样的语言,给诗歌增添了非常打眼的亮色。
深味。钟嵘在《诗品序》中首次提出诗歌的“滋味说”,他说,“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福君作诗是懂滋味的,如“眼看着这一串号码/就要消失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地球,也仿佛失去了平衡”,“号码”就要“消失”意味着什么呢?“母亲”老了,未来的某一天“母亲”将不能再接听儿女们的电话,以后,“这个号码”只能是“刻在心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会唤起我们诸多的记忆,搅动我们万般的心绪,不由人不泪雨潸然。那么,这还是一个简单的手机号码吗?又如《泪人儿》,“桃花开着开着就谢了/山坡绿着绿着就黄了”,咂摸咂摸,是什么滋味?福君的诗味,除了给人甜蜜和忧伤,还有辛辣和警醒。如《石头记》,“山里石头多/什么东西只要多了/多重也都显得轻了”,是不是有着特殊的意味?可以激发读者的很多想法。如《酒》,“爱吃辣椒的毛泽东/对不同的辣味/有着不同的理解”;如《达尔文之后》,“以书为枕/他常常失眠”;如《朱德》,“你叫朱德/他叫刘德/你是总司令/他是你的兵”,“两个名字一个汉字/如果是巧合/也定然是历史的期待/民心的趋同”。深刻的意味,让人灵魂为之触动。再如,“即便我是岸边的一粒沙子/为了不辜负你的投奔/我必须一点点生长/变成巨石”,为了那份深爱,希望我们都长成这样的石头。
生活 文艺作品要求来源于生活,生动形象地反映现实生活。当今的说法叫“接地气”。刘福君虽然已经走出了乡村,过上了乡村之外的另一种生活,但他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乡村。对于往事,他的记忆异常牢固;对于新生,他的目光是那么犀利。他总是那么擅于发现和捕捉。如《草叶儿》,“草叶儿沾在脖子上/跟着父亲一起回家/悄然无声”,“母亲轻手轻脚/从父亲身后摘去草叶儿/交给清风”,很细小的事情却被福君收诸笔下,很恬淡地阐释了父母的日常生活。如《说到兄弟》,“父亲说到你也格外待见/若几天见不到你的身影/保准会念叨:‘小兔崽子/吴怀金去了哪儿呢’”,一句笑骂,性格凸显。有的诗,正因生活味道非常足,不禁令人莞尔。如《串门儿》,“两个侄子推门/猛然进来/猛然的六婶/猛然把锅盖上”,“六婶”正煮饺子,“两个侄子”来了,又“磨蹭着不走了”,害得“六婶”的饺子煮成“鳞片”; “两个侄子”走了,“六婶”手扶门框送他们,嘴里还不得不寒暄着“常来串门啊”。这样逗乐的还有,88岁的“父亲”老小孩儿脾性:“说什么也不起来吃饭了/我让他穿衣服洗脸/他说,起来给酒喝不/我说给,你爸才出被窝儿”。“锄头粪筐和小四轮儿”、“孩子书包上的补丁”、“倭瓜车”、“一窝野鸡蛋”,“灶膛的火苗掌上的灯”,所有这些乡村琐屑之物,也都成了福君诗歌中的特有意象。“站在高山看大海”、“不干不净/吃了不长病”、“一进厂沟门儿/稀粥一大盆儿”,这样的乡间民谣,也是信手拈来。还有,福君诗句中使用的“扑哧”、“寒碜”、“小黑水罐似的”、“睁眼瞎”、“嘴角流油”、“三杠子擂不倒”、“筷子头上蘸点儿咸菜汤儿”之类的字眼,这些很典型的山乡方言土语,以浓烈的乡土味儿,让诗歌富有情趣。福君也并非是一味怀旧的,你看,“手机”、“姚明”、“NBA”、“赵本山”、“高速路”、“奥迪A6”、“鸟巢”、“假酒”、“露露”,这些新生事物不也是一不小心就到了笔端?深入生活,观察生活,积累生活,才能生动地表现生活。
福君之所以能写出这么多的好诗,是因为他饱含深情地爱着脚下的这片热土、爱着我们生命和灵魂紧紧维系着的家国,爱着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爱着为我们“谋幸福”“求解放”的世代英雄;并时刻紧握着缪斯之笔,不知疲倦地热情为这一切作歌。而且写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当然,还有他在诗艺上苦心孤诣的修为和锤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