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公开的秘密》:时间的秘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02日08:20 姚建新
《公开的秘密》中英文版《公开的秘密》中英文版

  似乎很难再将过往的譬喻用于当前的时间,无论长河还是逝川仍有完整的形态,我们感觉中的时间却已不再是一条清晰可见的河流,它裂变成冬天河面上大大小小的冰片,相互碰触挤压,破碎不全。在这种现实对照下阅读艾丽丝·门罗的小说,时间漫长感会格外强烈。她所写的那些短篇小说常常呈现出人物的一生,即使截取人物经历的一个时段,也还是可以串连起他们的生命全貌。这与小镇人们缺少变化的生活状态有关联,也跟作家的年龄不无关系。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出版时她已人到中年,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加拿大东部小镇度过的。在那种节奏缓慢的地方,一个人的生活大多都在复制祖辈的模式,命运有时会在某个节点出现转折,但并没有与过去真正断开,那些裂痕经过缝缀后依然保留着与线性时间一致的长度和轨迹。

  然而,199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却与以往的门罗小说有所不同,她在其中人为地敲碎了时间的完整性,空白的隐现和残片的拼接成为8篇小说的共同点。那些或不为人知或隐匿消失或众说纷纭难辨真相的“秘密”,都与碎片化的时间形态相契合。虽然她已经63岁,小说风格却有了很大变化,也许这是门罗遍阅世事后对于人生更接近真实的理解。

  拿首篇《忘情》来说,路易莎来到小镇图书馆做管理员,爱情受挫是一些女人离开家乡谋生的理由之一。恢复单身的路易莎收到了一封怪信,是一个图书馆过去的读者写来的,书信来自战争前线。通信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们在来往的信件中谈论书籍和他们居住小镇的人与事,有时还有那么点儿暧昧的情愫隐含在对谈间。路易莎后来偶然知道这个名叫杰克·阿格纽的年轻人已经退伍回到镇上,并且与未婚妻结了婚,在文字空间里相互倾吐秘密的两个人却从未谋面。阿格纽无法料到,他曾经在信中嘲笑没有死于枪炮却被心脏病要了性命的战友,而他自己的命运远比那个战友更加无常:他被锯木厂的电锯割下了脑袋。这两个人离奇的相遇如同营建了一个虚构的时空,在信中,路易莎和阿格纽亲密而坦诚,回到现实处境当中他们却是陌生人。路易莎通过各种方式拼凑阿格纽的形象,甚至想象阿格纽没死,多年后他们在一个公共聚会场合偶遇。他们都老了,却像从未被时空阻隔过的老朋友那样亲切。

  出乎意料的是结尾的处理:小说开头的情景重现,路易莎刚刚来到小镇做图书管理员,“她很高兴能有全新的开始,这平和了她的心情,让她心怀感激。她曾有过全新的开始,虽然结果并不如她所愿,但她相信这样随性的决定,这不可测的扰动,以及她不平凡的命运”。那么,门罗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她强行将故事拉向开端,中间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完全被涂抹掉,叙述中的时间形成了一个首尾衔接的隐形圆环,而不是一条直线。实际上,那些被涂抹掉的就是秘密,以及保存这些秘密的记忆。说到底,时间之所以存在,取决于回忆会保留多少印迹,删除记忆也就意味着时间的断裂乃至消失。

  叙事技巧在门罗这里绝不是出于奇巧的目的,这样的处理是与人物的心理和命运相关联的。为什么路易莎最终丢弃回忆,为有了一个真正“全新的开始”而感到高兴?爱情和婚姻总是成为女人的依靠,即使在这个有些荒唐的相遇故事里,路易莎也免不了产生对爱情的似是而非的幻想。删除记忆就是找回属于自己的时间,惟有如此她才感觉到脱离了命运和情感的操控。

  《公开的秘密》则是以一个失踪事件开始的,时间在这里成为一个无法说明的空白点。参加野营的希瑟·贝尔失踪了,这个一年一度的加拿大女生训练营的活动由约翰斯通小姐主持,这一回姑娘们来到河边瀑布,驻扎期间约翰斯通小姐要对姑娘们进行各种关于女性规范的训诫。谁也不知道希瑟什么时候不见了,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关于她失踪的可能性有多种猜测,也许她趁机私奔逃跑了,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总是爱冒险;也可能她被人拐走乃至杀害了。在律师妻子莫琳看来,报案人夫妇和他们口中那个精神失常的老头都有嫌疑。但是,叙述重点不在这里,借由这个失踪女孩,莫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女孩们有时候会热血沸腾,想要不断地冒险。她们一心想要当女主角。她们想开一个从来没有人开过的玩笑。要满不在乎,无所畏惧,要制造大骚乱——这就是女孩们曾失去的希望。”现在,莫琳不再是那个有满脑子冒险想法和行动的女孩,她成为一个年长自己很多的律师的妻子,过着被人羡慕的平淡生活。但是,渴望别样生活的意识依然存在,有时候某些景象会瞬间将她带进另外一种生活中,与她目前的生活共同存在。“她同时了解了两种生活,这只是一个偶然,一个迅速被更正的错误。”

  希瑟还是没有找到,没有消息,没有尸体,就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而从这个空白中延伸出来的莫琳的回忆和神启般的想象瞬间,映现了所有女人的命运轨迹——渴望掌控又无奈顺从,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只能在回忆里隐约闪动,这就是那个“公开的秘密”。小说结尾出现了一个还未发生的未来时间的场景:年轻的莫琳守寡之后再嫁,在厨房里回忆她的过去。叙述又快速转回到当下,此时此刻的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个未来场景,但是当下和未来也将变成过去,变成被储存起来的时间,她也正是通过回忆和想象,让平淡生活变得“不同寻常”。在这个故事里,门罗讲述的也是关于时间的秘密,命运貌似在重复单调的节奏,可实际上人可以借助时间在意识之中转换挪移,突破现实的限制,即便那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由感。

  其他篇章如《阿尔巴尼亚圣女》运用了虚构之中的虚构,让三条线索交叉、平行,又相互影响;《破坏分子》中的那条回忆之线如同一条虚线,在现在的时间里欲言又止;《荒野小站》充满了各种叙述残片,拼接成女性命运的漫长而残酷的历史。这些变化、碎裂和扭曲的时间线头交织在门罗的小说里显得自然而然,犹如那些柔软朴素的日常织物,指向的正是生活的本相,也许你会因此慨叹却并不忧伤,如同路易莎和莫琳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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