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滞冬:孤独的美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8日07:35 杜怡臻

  孤独是人类的本质。

  初见陈滞冬先生,是在画展开幕时,他的名气和争议早有耳闻,便对他格外留意。

  他来了,面容清秀,神色祥和,额头宽阔,目光炯炯。在同行的数位画家中,他不过分出彩,但也引人注目。一身咖啡色夹克衫,浅色休闲裤,稀疏的灰白头发向后梳着,用力倒伏,根部傲然立起,透出不服输的斗志。

  他的身形不甚高大,罕有的匀称和矫健——走路的步伐稳当有力。

  我想,这是一位洁净、平和、威严的普通又不普通的人。

  他,无牵无绊而来,径直来到画前一一观望,或停留良久,或稍站片刻,有相熟的人招呼他,他便点头却不微笑,也不主动多言。而后,专注看画,彼时,看画人渐多,拍照,指点,议论,打电话吆喝人前来助阵,纷纷攘攘,热闹起来,他还是安静看画,若有所思,并不为四周氛围所驱使、所感染。

  画展上有年轻作者见到他,神色一惊,想必是料不到他来,立马谦卑俯首向他请教自己作品中的不足。他不客气,不谦让,饱满修长的手指点向画作局部,打着用笔手势,低声说出自个的观点,爽快、直接、明了,没有半分虚饰。作者听得频频点头,服气地连声致谢,他似没听见,也不客套回应。

  而后,他又走开,一个人在人堆里,缓缓来到自己的作品前,细细审视,远远观望,沉吟思忖。

  随即拍照合影,画展开幕结束,有的画家有随行,被人簇拥着,前呼后拥,煞有派头。也有的画家身后是门下高徒一两人拎包前行——都不孤单。遇上熟悉的人,他们便三五一堆站着热烈交谈,再不团团围坐惬意喝茶——仿佛这画展更多时候是一场友人间的聚会。

  惟他,身无旁物,也无随行者,和谁也不说时下的客气话,和谁也不过分亲热,看画毕,影相完,即刻从容悠然离去。

  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我觉出他的与众不同,他身上有种和这个时代,和眼下画家们不一样的气质。那是一种如陈丹青所说的民国文人气质。

  再见陈滞冬先生,是在他同仁路的画房,偌大的室内,惟他一人坐在榆木太师椅上,面前是一张小巧的茶案,右首一边是阔大的画桌,上有摆放规矩的笔墨纸砚,五颜六色的颜料小盘,精巧玲珑。

  左首是码放整齐的书籍、堆到墙高的各式宣纸,隔着这些,便是墙上一幅幅装裱好悬挂的作品:写意画的拙朴灵动,工笔花鸟的清丽典雅,重彩山水的气象万千。画下方是一排出土佛像,庄严地注视着这一切的井然有序。

  待我看完画,走近时,他已泡好茶。

  喝茶。他声音缓慢,低沉,不苟言笑。

  我坐在他对面,近距离地,分明他就在你眼前,可我总觉远在天边。

  他和我见过的其他画家有太多不同:不随意说笑拉近距离,不豪爽作派如江湖中人,滴酒不沾,就连电视也很少看,为了保护视力。

  就这样坐在他面前,墨香、画韵、茶味,四面袭来。他默默喝茶,不发一言,我的心不由自主逐渐沉静下来,是的,他身上有一种使人沉静的力量。

  没有寒暄,环顾四周,我将话题转向川内知名的画家作品风格上,他客观坦率表达自己的观点。作品的优或劣,有肯定称赞的,有否定批评的,但大部分是否定的。

  这时,我方明白他的争议为何大了,在这个谁都不愿得罪人的圈子,偏偏他不合时宜地说着真话,对画家作品秉承实事求是的态度,坚持自己的艺术见解。

  我说,你这样直率批评,不怕别的画家听后有想法?

  评价画家的画是艺术问题,评价画家的人是世故人情;世故人情可以说点客气话照顾人情面子无妨,艺术问题是学术、科学,只能实事求是。他淡然回答,毫不畏惧。

  我想起哲学大师牟宗三同样是出于学术的真诚,同样直率,有时还敢于骂人,引起众多误解,实则了解他的人都知晓牟先生真是“凡有所誉其有所试”,反之,凡有所评,皆有所由。而且“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既不一味偏袒也非纵情责备。这一点,两人倒相似。

  君不见美国国家科学机构名曰:艺术与科学研究院,就是此意,中国人觉得艺术是儿戏,所以中国艺术日益衰败。说完,他神色忧戚。

  他为我续满茶,发表见解。

  我眼前闪现刚在他楼下书房见到的一摞哲学书,有亚里士多德、康德、萨特、维特根斯坦。

  哲学给予我们思考和逻辑的能力,诚如牟宗三所言:“学问要做到有客观之自觉,非有平静清澈的头脑不可。”他认为一个人纵使学知过人雅有性情,但是如果思辨力不足,在学问之追求上往往不能洞见宗纲,知所统绪。

  第三次见陈滞冬先生,是在他的玉山堂。高处的玉山堂,上可仰望湛蓝之天空,下可俯视静谧之文庙,中则拥翠绿葱茏植被入眼、耳、鼻、舌、身、口、意。

  收拾洁净简朴的画室,三人的茶座,一人的躺椅、画案、香盘、电脑,不多却必需的物件,令人舒心自然。如同他的画作,纯粹简洁。

  我说,你怎么都是孤身一人呢?

  老虎和狮子永远独来独往,只有狐狸和狗成群结队。这是胡适说的话。他傲然作答。

  在陈滞冬先生的著作《中国书画与文人意识》里,他也谈及孤独:“如果说齐白石的艺术代表了中国文人思想中入世的一面的话,更多的文人花鸟画家所倾心的是另一面,那出世的、不屑与人争短长的骄傲的孤独,深深地吸引着文人花鸟画家们飘然远去的笔墨。”

  寥寥几句,已勾勒出他的内心世界:作为人来说,学会与自己相处,就不会感到孤独;作为艺术家来说,不面对孤独,你就会找不到自己。

  随后,我们交谈国内举办的几次大型画展感受,他说好些画家都是老样子,有人适合做工艺师而不是艺术家,甚至还有几位都在倒退,我们没那么幸福,会同时和好多艺术家生活在一起。

  “我要做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我不到20岁就准备做这个时代中国最好的画家了,为此,不但历时40年潜心修炼并养气,也牺牲了许多世俗的名利与享受,再加上自认不俗的天赋,我必会成为我想要成为的画家!”

  评点完别人,论及自身,语锋一转,他神情略微激昂,一扫平素的温和,言行与神态间流露淡定的自信和沉稳的骄傲。我暗暗吃惊和钦佩,想起牟宗三初见他的老师熊十力的场景,如此相似:“……他们在那里闲谈,我在旁边吃瓜子,也不注意他们在谈些什么。忽然听见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严肃地叫了起来:‘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在座诸位先生呵呵一笑,我当时耳目一振,心中想到:这先生端的是不凡,直恁地不客气,凶猛得很……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

  无论是棒喝还是狮子吼,这都是他们源于自身学识、努力、修养、境界、品性等等综合有底气的骄傲,值得的骄傲。

  2013年9月28日,陈滞冬先生发来短信:“我最为尊敬的西方艺术史家苏立文去世了。在他最后的时刻,他的右眼角流下一滴泪珠,也许是为了还没完成的著作。可惜我帮不了他,我很伤心。”此时,是夜里十点半,我正在与研究牟宗三的京城朋友把酒言欢。看完短信,我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安慰这位我极为敬重的艺术家,我明白,以我浅薄的知识,什么样的语言对他都显苍白无力。

  可我分明感同身受,他内心的强大和自信、执著与坚守、感性与理性,在这初冬的夜晚,这世间又少了一位他尊重的学者的夜晚,是那么地孤独,却又那么地绝美于世,傲然与世。

  是的,孤独本是人类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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