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黄亚洲相识应该说是因诗而结缘。亚洲在我心目中,首先是一位诗人,然后,才是小说家、编剧。
通读他的散文集《梅花碑》,觉得他是在自己文学生涯的地平线上,在那些宏大的建筑《日出东方》《建党伟业》《雷锋》的周边营造风景,绿柳成荫,错落有致,曲径通幽。这是一个整体的景致,体现了一种审美。
作者的诗心、视野、诗情,都离不开他的故土,他的祖国。作者无论身处何境,随时都在迸发情感的火花,常在不经意间俯首采摘诗的花朵,尽管有些是没有分行的文字,但一念,就是真正的诗。他写杭州的历史风貌、风土人情;他感叹西溪红楼,他抒发千岛湖的心境;他写雷峰塔,戏称法海和尚迫害白娘子是“以人为本”;他抱着沉痛的心情解读“祖国啊你慢些走”,表达了作者当下的一种特别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愫。
他写当年炮轰金门时的“大喇叭广播”往事,下笔饶有风趣,又令人深思,其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兼而有之。
他写油菜花的散文诗,那文字,那意境,实在是美极了:
这一路,就数油菜花多情。
油菜花一刻不停地挽着我,将我的心情金灿灿地一路抛撒,近的抛在路边,远的撒到山边,更远的摆放到天边。
因为不能打开车窗,急得花香一阵阵敲我玻璃。
看车轮旁的油菜花,看得清身姿,她们穿着绿色的紧身衣,一排排站得挺拔,好像雅安到汉源一路都是T台。
他写清溪文庙的石榴树:
“一种优雅的扭曲,一种清秀的佝偻。”
“扭曲”而能“优雅”,“佝偻”而不失“清秀”,这其中的意味实在耐人寻味,而且文字也很美。我想,那里面必定寓意着作者难以名状的思绪吧。
亚洲毕竟是一位严肃的作家。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怀揣着“革命的理想”走上社会的,在那个大讲特讲革命的时代,想没有革命理想都难;而我们所写的诗,也就因时代的缘故,总要带上革命理想主义的“主旋律”色彩。其实,“主旋律”并非不好,就看你怎么去表现,诗里充斥“假大空”当然应当摒弃,而诗中弘扬具有“真善美”的革命激情,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是一向赞赏并敬重李大钊、鲁迅式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以为那样的作品里有“文魂”或称“文胆”,读来不但有益,而且解渴。我觉得亚洲的许多作品就是如此,既有“文章”,又有“道义”,文质俱佳,而且真正地将二者同时“担当”了起来。我这么说,应当是比较客观的。正因如此,每次读亚洲的诗,都令我激动,他的文思和锋芒都会拨动我的心弦。他把“很政治”的内容用巧妙新鲜的比喻或联想加以表现,举重若轻,信手拈来,这经常让我拍案称奇。
这回,读他的这部《梅花碑》,我的心弦又一次被拨动。
曾经,他接受过某电视节目主持人的采访,在那次采访中,亚洲所谈及的关于“文学的力量和文人的担当”这一主题,曾引起我的共鸣。亚洲在那次访谈中说:“诗歌对社会有一种推动作用,诗人有责任把人间的真善美往深度挖掘,并不断地自觉地去拓宽审美领域,不能仅仅局限在个人的小天地里。”这几句话平时也总在我脑海里打转,但没有像亚洲这样明确、简洁地表达出来。事实上,亚洲也将他的这一创作观念践行于他的创作当中,且始终不渝。
就这部散文集看,也有许多可读可诵、启人深思的好文章。一些段落如同警句,尤叫人浮想联翩。《雷峰塔是思想的高地》一文中,他大发怀古之幽思:“眼前那个淡妆浓抹的西子湖,也总习惯于把我的神思映衬得阴阴晴晴,半天荡漾不出一个答案,于是忽然悟到,这雷峰塔本身,不就是一柱思想吗?”通篇看似轻松的笔调里,借古讽今,颇多言外之意。
在《钦佩龚鹏程的言之凿凿》一文中,他感叹龚教授的某种学术孤独之感在于其无可比拟的思想底气,并赞赏龚教授那种偶然一现的“月下仗剑独一人”的顾盼情态的真挚与可爱。对比当下学术界的某些污浊风气,其笔锋所向,不言自明。
《心境如茶》,似乎写的是闲情,其实不闲:“我希望一年里的每日,都拥有这样安逸的黄昏,但其实,又做不到,还是经常的忙碌与焦躁,怎么办呢,于是千岛湖的心境对于我就格外的重要,你想,一千个块垒,都能有和煦的水波隔开,各安其所,互不开仗,造就心灵上的一杯清茶,这种象征,有多好。”以千岛湖之闲,对当今社会之忙,其中的针砭意味还是能感受得到。
《滨江听涛说雷锋》,则是有感于雷锋在今天的境遇:“现在学雷锋,尽管有异声,但人民的大多数还是认可的,认为‘高调’是对的,毕竟奉献是美德,爱心见高尚,我们哪怕学不好雷锋,也不必对学雷锋冷嘲热讽,这是大家的底线也是大家的共识。”笔下仗义执言,抑恶扬善,虽无扭转乾坤、匡扶世风的伟力,但其“道义”之心可感。
我不敢说亚洲是“铁肩”、“妙手”,那恐怕在人看来有偏私之嫌,但我起码可以说,他对文学是有担当的。
亚洲属牛,因此,他对自己有一个关于牛的有趣而意味深长的比喻,他说:“由于生肖是牛,所以我的大脑,将三分之一思想,直接输入了牛角。论及我一生的力量,也有将近两成,在牛尾巴上:脊背上有些蝇营狗苟的东西,需要鸣鞭,而且响声要凶。”这样的文字,乍看上去挺有趣,可仔细咂摸,就会觉得它的内涵是沉重的,而这种沉重我们并不陌生,自鲁迅时代就已经有了。
担当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境界。
就我所知,亚洲的文学之路起于诗歌,这么多年来,在小说创作上又颇多建树。而亚洲之于散文,我总觉得有那么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味。散文算得是他闲暇之余无意经营的“自留地”。不过,这份“自留地”,亚洲也侍弄得实在不错,花花绿绿,枝繁叶茂,一派丰收景象。
(《梅花碑》,黄亚洲著,作家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