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社时期台静农的经验世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21日07:35 陈 宁

  众所周知,经验是一个人熟悉并有所总结和感知的生活经历,它影响着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对于作家来说,他的经验世界往往会成为他进行创作选材的重要领域,因为他熟悉这个领域内的生活和人,所写的内容也必然比其它领域更真实。

  如果说乡村世界就是台静农最主要的经验世界,那么这种说法未免笼统和宏观了一些。同为描写乡村中的人和事,鲁迅就与台静农有很多不同。因而,同为乡村世界,受作家个人情性、眼光和感受的不同,所呈现的世界也必然为不同的经验世界。由此可见,台静农的经验世界所告知我们的,不光有这个世界的人和事,更多的是关于台静农本人的性情和感受。

  如果说鲁迅擅长于解剖民众的国民劣根性,剖析他们灵魂深处所受的蒙蔽、无知和创伤;那么台静农则更多地在于展示民众生存状态的具体性:生活的多艰与苦难;精神的苦痛与折磨;生存空间的落后与闭塞;社会环境的险恶与混乱……透过台静农最为人所称道的著作《地之子》,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乡村世界。这里面,有赤贫而蒙昧的民众,有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绅,还有与士绅们狼狈为奸的衙门、警署、兵匪……这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底层世界。在这个充满绝望的挣扎的世界中,台静农为我们细细展示了劳苦民众各式各样的苦难。透过这些苦难,我们看到了上个世纪初中国乡村生活的一个缩影。在这里,有遭了兵匪而失去儿女的四太太(《新坟》);有受“冲喜”风俗而刚一入门便失了夫婿的翠姑(《烛焰》);有被抛落荒野而被野狗争食的弃婴(《弃婴》);有为解脱失子之痛而执著于为儿子鬼魂超度放河灯的得银妈(《红灯》);有被士绅勾结警署夺了妻子并陷害坐牢的吴志强(《负伤者》);更有类似天二哥那样孤苦无依、任由命运摆布最终潦倒病死的无业游民……台静农带给我们的是关于中国旧乡村的众生相。

  这一切,与台静农依托于自己的故乡安徽省霍丘县叶集镇为中心所形成经验世界有直接关系。其经验世界的构成,来源于他对封建旧式乡村生活的熟谙,对农民苦难的深切感受。当他的笔锋一旦触及民间、触及民众的苦难,便立即为读者勾勒出一幅世态民情画。这是他所熟悉的生活,正因为熟悉,所以构筑了他的经验世界,造就了他所擅长的题材。

  中国千百年来的封建统治,劳苦大众是受迫害最深的一层,而中国封建社会所特有的等级性与封闭性,恰恰又使得民众深陷苦难而不自知,安于命运的胁迫与嘲弄。于是,无数的苦难艰辛、精神奴役在这一阶层中沉淀,浓缩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故事。台静农笔下的乡村世界,正是这样一个封闭而自足的封建社会之一隅。说它封闭,因它无法接受新事物的影响而产生变化;说它自足,是因其具备着中国旧制度影响下的所有特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台静农的乡村世界,完整而自成系统,它所有的静与动,都呈现于一个自足封闭的体系之内。

  台静农小说里的这种完整性和丰富性,并非作家在构思小说时刻意营造和虚构,而是源于作家对于中国旧式乡村的经验和感受的完整性——台静农对于自己生活过、经历过、观察过、感受过的乡村世界拥有整体的感受:故乡人事的悲欢离合、故乡的民俗风情、故乡中劳苦民众的善良蒙昧与他们所受的精神奴役,因而,他的经验世界中深深镂刻着旧中国农村的全部真实……而故乡之于台静农的意义也正在这里:故乡叶集镇蕴含和呈现着中国旧国民旧制度的基本属性,如此,哪怕是一件小事,一个人,一寸泥土,其细节深处都浓缩和暗示着旧中国封建制度的密码和烙印。这些密码和烙印,既存在于故乡的肌理之中,便完整地内化在台静农血肉之中,伴随着他每时每刻的成长。因而,一经触及乡土题材,台静农的笔便挥发着旧乡村那流动的真实感。正应了鲁迅的那句话:“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在纸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一个“移”字,可见台静农的乡村经验的完整和真实。

  正因为如此,不管台静农在理性层面上有没有意识到,他的每一处笔锋所到,都无法回避他经验世界中所蕴含的“自足”性。如《蚯蚓们》,信笔拈来,既把封建统治阶级的愚民之术揭露得淋漓尽致,又揭露了他们对底层人民的残酷镇压和他们推卸罪过、贪得无厌的无耻嘴脸。而这也正是旧社会底层人民生存的真实动态。小说中主人公尚未登场,这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生存空间就已经让读者几近窒息。台静农寥寥几笔,便呈现给读者一个完整的底层世界。究其根源,就在于创作者经验世界的自足,才成就了小说形象、意境和逻辑上的完整。故而,台静农的乡土小说虽然篇幅都不算长,其蕴含的信息量却是惊人的。

  针对不同题材的文学创作来说,台静农的经验世界并非都是完整自足的。相比于他乡土经验的自足性,他创作恋爱、革命等题材时,便呈现出经验的不完整性,我们暂且称其为片段性特征。如果说丰富之自足是台静农乡土经验的主要特征,那么纯粹之片段便是其革命小说的主要特征。这种特征体现在《地之子》和《建塔者》的相关创作中,以《建塔者》为主。在创作这类题材时,他的经验世界更多的是一种“宏观”状态,这种创作状态体现在以下几点中:

  第一,人物塑造的宏观化。革命者在作者的经验世界中是一类人,这类人物更多地呈现出一种群体性特征:英勇无畏、敢于流血牺牲、充满战斗精神、憎恨旧时代、渴望全新的明天。玛丽、秋、庚辰、S君……都具备着革命者应有的群体特征。

  第二,理想的宏观化。《建塔者》中的革命小说大都强调新的时代和光明的未来,未来与现在是新与旧的绝对对立。黑暗的当下,光明的未来,为了未来而斗争,是小说结构自身的基本动力。但对于这未来是什么,作品并没有具体描述,而是仅仅作为一种想象的宏观存在物。

  第三,精神的宏观化。精神是人物的灵魂,是小说呈现人物行动逻辑的主要支柱。一般来说,精神的描摹越是细微精准,人物行动的逻辑便越具体。在这方面,台静农的乡土小说更善于多方位地展示旧社会中人物的精神苦难,进而也就呈现了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个体:个体与个体不尽相同,却组成了一个丰富自足的乡土世界。相比之下,其革命小说中的精神更多的是一种纯粹而乐观的革命理念。

  人的描写在台静农的革命小说中始终作为革命的一个部分而存在,这就决定了个人必须服从整体,呈现其同一性、部分性。因而,宏观化的描写也就成为台静农革命小说创作的一个必然选择,只有这样,纯粹、同一的精神信念才能得到彰显。

  《建塔者》的最后三篇小说《人彘》《被饥饿燃烧的人们》《井》重又回到了作者熟悉的乡土题材中。其中的《井》虽然仍然延续着对底层苦难的叙述,但其整体格调却发生了质的变化。确切地说,《井》已经成了作家经验世界的一个过渡——从乡土经验到革命题材的过渡。

  《井》讲述了一个农民成长为一个战士的过程:小时候,“他”的父亲因给田主人家的花园掘井而被崩塌的土压死在井底,田主人为免游魂在花园留恋,仅给了他家一口棺材,三斗米,两串钱,请道士为父亲超度;“他”为避免走父亲的道路而选择了木匠这门手艺活,却依然不得饱食和安眠,反而眼见和身受了无数倍于父亲的惨死。接着,某年的奇旱使得哥哥家境遇不堪,却又遇田主人逼租,绝境中的哥哥上吊身亡。痛苦之中,“他”开始反思,为什么世间是这样的不平均?为什么许多人勤劳终生却穷苦至死,而那些人即使愚昧白痴却能享受人间最繁华最淫逸的生活?至此,“他”深深觉悟了:

  “无产者永远地在拨动人类进化的齿轮,而所得的文明,尽被人掠夺以去!这时代,这社会,不是历史的光荣,而是充满了猛蛇的毒涎,无产者的血腥!”

  最后,“他”参加了革命,做了一名英勇的战士,去创造全人类的新的生活。

  台静农为小说加上了革命的结局,与前面对底层人民苦难的描述衔接得恰到好处,因而显得入情入理。与此类似,《人彘》和《被饥饿燃烧的人们》两篇小说虽然没有革命的结局,但也以底层民众的绝境收场,引导读者去沉思这一社会问题。

  通过《井》等小说的创作,我们看到了台静农乡土小说的革命性因素。如果说台静农熟悉旧中国的农民,熟悉乡土,那么他也就等于熟悉中国广大无产者所以会具有革命性的理由。灾荒、赤贫、压迫、凌辱……人间的苦难、心酸与凄楚,作者眼见与经历的实在太多了,因而将这人对人的奴役与剥削淋漓地呈现出来,也正解释了无产者走向革命、开创新时代的缘由。这样的作品,是作家乡土经验的延伸,是革命题材的前奏:描述一个苦难悲惨的旧时代,才能激励人们去开创一个光明的新时代。《井》等小说的过渡意义正在于此。

  其实,若将问题放在一个广阔的视野中看待,那么文学的革命性不一定非要贴上革命的标签不可。在我看来,《井》等小说给予读者的革命性的启迪并不比《建塔者》的其他小说少。因为,“无论写的是什么英勇的故事,但如果没有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情和印象,那依然不是我们所要求的最理想的作品。”

  台静农在未名社时期的创作轨迹,是一个寻找和反思自己经验世界的过程。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一个作家的创作的成功在于丰富自己的经验世界,进而完成自我经验世界的建构,这种建构依托于作家对生活真实的切实体验。若文学创作立足于此,则必会产生伟大的作品。这也正如鲁迅所说:“……无需在作品的后面有意地插一条民族革命战争的尾巴,翘起来当作旗子;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作品后面添上去的口号和矫作的尾巴,而是那全部作品中的真实的生活,生龙活虎的战斗,跳动着的脉搏,思想和热情,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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