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度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05日07:09 许福元

  五爷的丧事办得紧张而热烈,严肃而活泼,有条不紊又几乎无可挑剔。

  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时代变了,生活好了,新农合医疗条件改善了,人们活到七老八十已不新鲜。但五爷虚岁活到99,也算是无疾而终,真真的是老喜丧。

  当街有从三河请的乐队,笙管笛箫唢呐响成一片;福田货车上搭好木板就是舞台。几个描眉涂红,打扮得土不土,洋不洋的乡村女歌手,手握麦克,张牙舞爪地唱城市流行歌曲,平台被她们的白薯脚踩得咚咚地空响。胡同里,五六只汽油桶改成的小炉子,突突冒着黑烟,红火苗子舔着一口口铁锅底。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五花肉,柴鸡肥鹅猪排羊肚,香味裹着热气,打着旋风飘了一街筒子。二门子外,摆满了花圈;二门子里,灵棚下一口黑漆描金的老槐木棺材。棺木内,安放着五爷的骨灰盒,算是入殓。一张方桌,摆满供品,高香袅袅。案前瓦盆,纸钱化蝶;棺木两侧,经幡飘动。那种乡村古老原始的丧葬形式融入现代元素,几近完美。人们一进入这样的氛围,言谈与举止都格外规范整肃起来。听说,还请了大觉寺的高僧来念经。

  但是,明眼人此时此刻还是看出了一点破绽,五爷倒头之后,前天“领魂报庙”了,昨晚“烧驴接三”了,今天午后该“摔盆出殡”了。此时此刻,棺材前脸罗汉肚下底托上,该有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器物,名曰:搛罐。

  何为搛罐出殡时,儿子打幡,闺女抱罐。罐是饭罐,即是一大黑罐,内盛白米饭。上面插上竹筷子,然后用线麻缠裹黄表纸包好,只露出筷子头有二寸余。在出丧队伍中,儿子高举经幡,惊天动地顿足大哭,闺女怀抱饭罐前仰后合嘤嘤抽泣。这饭罐是闺女给逝去的父母做的随身饭,也是最后的晚餐。这饭罐要和棺木一起下葬,陪到永远。

  饭罐上插的筷子很有讲究。若一个闺女,就插一双;若两个闺女,则插两双,以此类推。

  五爷有二男三女。可是,此时此刻,应该摆饭罐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五奶奶比五爷小15岁,是续弦。

  五奶奶嫁给五爷时,是黄花大闺女,年已25。这在当时来讲,算是老姑娘。老姑娘有老主意。提亲时,父亲还怕女儿不愿意,怕前一窝,后一块,以后不好相处。女儿心大脸大话说得也大:前一窝怕什么?只当是自己生的;后一块更不怕了,只当不是自己养的。

  五爷的前妻是得月子病殁的。撂下两个挨肩的秃小子,一个比一个小;下边两个丫头是双胞胎,农村俗称“双棒”。刚出满月,亲娘就没了,饿得哇哇哭。会油漆彩画的五爷愁得脸色跟老黄瓜似的,这日子真真地没法过了。

  新婚第二天,小五奶奶左怀里抱一个金珍,右怀里抱一个银珍,挨家串户给两个娃儿找奶吃。“大嫂,可怜可怜这苦命的孩子吧,给吃一口奶吧。看,这孩子饿得眼皮都塌下来了。”“小老婶,您行行好,救救这孩子吧。赏给她几口奶,您积德行善,我替孩子谢您了。”

  夜里,孩子饿得干号。她往孩子嘴里抹糨子,还哭,就把糨子抹在自己乳头上,两个娃儿嘬着嘬着然后含着乳头就睡着了。她觉得胸脯痒痒的,身上酥酥的,一下子有了做母亲的冲动。但说来话长,直到她47岁那年,才生下老闺女玉珍。玉珍比五爷的大儿子的大儿子即五爷的长孙还小3岁。当时有妇女戏言,婆婆追着儿媳妇生。

  所以,五爷的长孙小时候不管玉珍叫老姑,要叫也叫“爪子姑”。可五爷的大儿子一直很心疼自己这个老妹子。老妹子胎带来左手残疾,手指像鸡爪子。

  五爷的大儿子叫金生,五奶奶过门的时候,才8岁,刚到东关帝庙上小学一年级。金生淘气。“小子淘气是好的,丫头淘气是巧的。” 可小金生不只是淘气。

  一天, 东营刘嫂牵着女儿小凤找上门来, 说邻桌金生偷了她的橡皮、铅笔和文具盒。五奶奶半信半疑,问,“是你拿了吗?讲借讲还,再借不难,更不能偷。”

  小金生人小嘴硬,一口咬定,“我没借,我没拿,我没偷!”

  小凤说,“翻。”

  “翻就翻,我家里你随便翻。”

  结果,在小金生被窝炕席底下,翻出了白橡皮、红铅笔和彩色铁皮文具盒。小凤抓住了把柄,指着说,“看,看,橡皮上,铅笔上,文具盒背面,都有我的名字。你还偷过我三根石笔。小偷,小偷!”

  小凤妈不由得感慨,“7岁看大,8岁看老。” 小孩跟小树一样,该修理得修理。可一个当后妈的,管深了不是,管浅了也不是。紧了不出渣子,慢了不出豆腐。

  小五奶奶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紫一阵儿,黄一阵儿,好言好语将小凤娘俩劝走了。

  当天夜里,她将里外门一插,单独面对小金生,声泪俱下,你妈临终前,将你们哥俩姐俩托付于我,求我将你们养大成人。我不只一次对你说,小孩子不怕淘气,但两样事不能干,第一,不能说瞎话;第二,不能手粘。你呀,两样都占了。你年纪虽小,可也该懂事了。你亲妈活着,定不饶你;有我后妈在,更要管到底。你不叫我妈不要紧,我要管我的儿子。你说,怎么办?

  好个小金生,自己褪下裤子,露出屁股,趴在土炕沿上,“妈,我错了,您打吧。”

  结果,一个长把的笤帚疙瘩打散了。小金生一声没吭。小五奶奶喊,“你倒是嚷疼呀!”尔后,娘俩抱头痛哭。

  棒打出孝子,也出人才。后来,金生的奖状贴在墙上,后檐墙都贴满了,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

  双棒金珍、银珍,在大哥金生的眼里,都不是省油的灯。

  前两天五爷刚作古的时候,金生约两个妹妹进行了一番长谈:金珍、银珍,你俩都是我的好妹妹,咱们都是从娘的一条肠子里爬出来的。咱现在的妈,就是玉珍的妈,虽说名义上是咱后妈,你俩说说,和亲妈能差多少?经我的眼,亲妈撒手,后妈接手,你们俩就像光屁股蔫儿的小耗子,一口百家奶一口糨子,把你们拉扯大了。里娶外聘,因为你俩的嫁妆,妈把压箱底的衣服都用上了,把娘家带来的金镏子、银簪子、玉手镯都变卖了。这些你们都知道。还有一件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有一回你俩和妈吵闹负气出走,妈挺着大肚子连夜追你们,掉进月牙河的冰窟窿里,后来不足月生下玉珍,左手就有残疾了。后妈待咱们像亲妈,亲妈待玉珍像后妈。一根黄瓜,你俩吃脑门;玉珍咬黄瓜尾巴。穿衣服,玉珍穿你俩的下剩儿。这一篇咱翻过去了,不提了。现在我要提的是咱村搬迁的事,那45平米平价房的事。镇里开会公布了,村委会成立搬迁小组,下半年村里的大事,就是拆迁。在这个家庭中,我是老大。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说一个糙谱,你俩考虑,咱老宅子能给3套房,两个86平米,一个106平米。妈和你们二哥二嫂住那106平,这么多年了,爸妈和老二在一块,也离不开了。那两个86平,你两个侄儿一人一套。他们菜地大棚也种不成了,以后只能打打零工。另外,政府还给每个老人10万现金,共20万,妈说了,这20万,金珍10万;银珍10万。你们问我,有没有我的份?没有。有,我也不要。我户口没在村,县城有两套房,我和你大嫂住一套,闺女一套,齐了。现在我要和你俩说,老宅按平米换平米,又给45平米的平价房。这个面积,应该给谁?不应该给谁?还是不管应该不应该,该给谁就给谁?你二哥表态坚决不要,说祖遗产是官中的,让我一支承受已经不落忍了。这45平米,应该给姑奶奶。金珍、银珍、玉珍,三个姑奶奶。是三个全给呢,还是只给其中一个?两个?你二哥没说,让我定夺。不过你二哥说,咱老宅的东西厢房,那是为给我娶媳妇新盖的。那时砖不好买,妈带头晌午割草,晒干了到砖窑换砖,那罪受大了。金珍、银珍,那时你俩正上城关念高中,住校。连玉珍都拿短把镰割草。她那手指鸡爪子似的,拢不好草,镰刀一下子砍到腿上,顺裤筒子流鲜血。唉!大哥你定夺吧。金珍、银珍,我的好妹妹,既然你二哥说让我定夺了,那我就定夺了。要说这45平米,换算成现金也不是小数。平价房每平米2200元,现在陶家坟顺和花园的回迁房外卖,都两万二三了。每平米纯赚两万。45平,就是90万。我的意思是,这45平,都给玉珍。为什么?就为玉珍的妈是咱的后妈,就为玉珍的儿子有癫痫的毛病。他那外地的对象说了,没有楼房,结婚没门儿。你们俩, 老儿子老闺女都成家立业,大事都完了。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出殡时,你俩该抱罐抱罐。至于搛罐,就插玉珍一双竹筷子吧。咱给妈和玉珍一个暗示。你俩要是同意了, 我再跟妈说, 妈也风烛残年了,咱也应该给妈有个交代。当然啦,以妈的脾气秉性,做事风格,不一定同意。我再做玉珍的工作。玉珍过日子狠,人也刚强。她为了给儿子买楼房,在开发区打扫完卫生之后,顺手挨个在垃圾筒里翻腾捡破烂。你们别看鼓鼓囊囊地装满三轮车,也就卖一壶醋钱。你妹夫是跛脚,穿双雨鞋在望泉桥南阳光加油站踮着脚举着水枪洗车。我这个大哥没当好啊!我这个教书匠还不如咱爸的八级油匠!咱们家的家庭结构不能像有的家,因为拆迁争财产,打官司告状,还上电视台去丢人现眼。

  这一对双棒妹妹听完大哥这一番长长话语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质问:爸是生了一个闺女还是三个闺女?

  五爷刚过99大寿之后没几天,觉得身体略有不适。儿女们劝其住院,老人却笑说,“我都成老怪物了,住院让人笑话,别把医生护士吓着了。” 然后吩咐,把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及孙男弟女,都叫来齐聚。我有话说。

  五爷精神出奇的好,看着膝下满堂儿孙,缓缓说道,我不过是个拿油漆刷子的匠人,你妈年轻时去大觉寺烧香许愿,看我在飞檐斗拱上莲花画得好,就跟了我。结果,拖累她一辈子。这个家,如果没有她支撑,早散架了。我现在要说的是,我走之后,有你妈在,咱这大家族就不会散架。以后,有金生在,银生在,金珍银珍玉珍在,也不会散。再往后,就难说了。” 尔后感慨,都说“有后妈就有后爹”,你妈到咱家快60年了,让我在儿女面前,让我在街坊四邻面前,让我在列祖列宗面前,站直了腰杆长了脸。

  办丧事是有一套程序的,程序体现这个家族的生态质量。出殡之前最后一道程序是搛罐。五奶奶率队出场。她素面黑服,白发乌簪。神情悲戚而不失平静,步履稳健而神态从容。左有金生,右有银生。玉珍、金珍、银珍紧随其后,两个儿媳不离左右。

  棺前席上,白茫茫跪倒一片。只见五奶奶立于棺前,高声宣布:搛罐。这时,跪在地上的玉珍款款站起,走到桌前,先将第一双竹筷插入罐中,报告一声,“爸,这双筷子是金珍大姐的,请您用饭。” 然后将第二双筷子又插入罐中,二次报告,“爸,这双筷子是银珍二姐的,请您用饭。” 最后,玉珍将第三双筷子插入罐中,最后宣告,“爸,这双筷子是我玉珍的,请您用饭。您生前最疼我,我没混好,让您惦记了。”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木鱼佛号之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三位女施主,日前分别在大觉寺佛前许下大愿,大觉者自有大情。金针度人,银针度人,玉针亦可度人。

  许福元:北京顺义临河村人。代表作有诗集《早春》,小说集《半夏》《仲秋》,散文集《瑞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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