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人生:不幸生在帝王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05日07:08 戴明贤

  《梅龙镇》又名《游龙戏凤》,也是我幼时最讨厌的剧目。此剧说的是明武宗正德皇帝微服浪游,看上客店主人的妹妹李凤姐,乃调戏诓哄,骗取到手。记得初看此剧,是一对票友夫妇演的,男的是个军官,女的出身坤伶。有个动作:凤姐跪在椅上关窗,皇帝就从后面跑上去,双手往她腰上一拤,台下怪声叫好。我觉得简直跟流氓一样,令人恶心。台词中什么“北京城有一个大圈圈,大圈圈里面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个黄圈圈,为军的就住在这个黄圈圈里面。”以及那四平调也都油滑可厌。即使后来看到马连良张君秋的影片,虽戏风大不一样了,仍难软化嫉恶如仇的少年心性。

  李凤姐是个小家女儿,对人生的企望和追求必然平凡和简朴。她本可得到这样的生活,却不幸被一个帝王看中,转瞬就夭折了。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就叫《一夜皇后》。暴死的原因,据说是怪她“福薄”,消受不起这天大的荣耀。蔡东藩《明史演义》写她是个深明大义、对正德有所规劝的好女子,远胜于那些佞臣,笔端很有同情之慨。

  李凤姐固然令人嗟叹,但她的命运并不是绝无仅有。嫔妃宫女比她悲惨十倍百倍的,不胜枚举。古代的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常伤悼“红颜多薄命”,诗文汗牛充栋。其实这悲剧正是他们这些“护花使者”制造的。一个占有欲强烈的人走到郊野,见娇艳的花就折下来插在瓶里,见美羽的鸟就捉回来关在笼里,必得属于自己才舒服。当然花很快枯了,鸟很快死了,于是厚葬、掉泪、做诗、凭吊,悲叹道:“美何其脆弱短暂呀!”古代的女孩,只要俊俏一点,就难免入深宫当宫娥,入王府当姬妾,入豪门当婢侍,入富户当丫头,或入中产之家当小老婆,并且十有八九郁郁夭折。所以薄命常伴红颜是封建中国的规律,随便浏览几本诗文集,就能看到数不清的悼姬人(自己的、朋友的、众人的)文字。

  倒是正德皇帝自己的悲剧更值得一说。中国历史盛产昏君,但昏法各不雷同。有的昏得可恨,有的昏得可怕,有的昏得可怜,有的昏得可笑。正德皇帝的昏法是令人哭笑不得。他登基时是个贪玩小孩,后来就似乎没长成大人,永远是个顽劣儿童。他坐上宝座遇到的头一件大事,是大臣们纷纷弹劾以刘瑾为首、人称“八虎”的太监群。这八人是他的玩伴好友,如何舍得!可也不敢反对人多势重的大臣。下了朝对着御膳啼哭,吃不下,八虎陪着哭。后来他想出个奇怪办法,同意大臣意见,但请容他暂缓处置八虎,造成双方势不两立而又僵持不下的局面。刘瑾抓住时机,立即凌厉反攻,罢黜大臣数十人,从此擅权矫旨,怙恶不悛。后来刘瑾恶贯满盈,磔刑处死,他又宠幸江彬钱宁,都是怂着他胡闹的痞子。供他淫乐的豹房,比殷纣王的鹿台、隋炀帝的迷楼也不逊色。

  按家天下制度,江山是家产,百官是家臣,惟皇帝是至尊无上的称号。然而正德皇帝却想当总兵官。中国古代崇文轻武,总兵官是武将中最高职位了,级别却仅四品。小男孩都爱玩打仗游戏,正德也不算特殊。特殊的是别人在童年阶段喜欢,他是成人后还喜欢;别人是想想而已,他是要真干。据说他母亲张皇后梦白龙据腹而生他,“白者西方色,兵象,故生而好武”,死后庙号也谥曰“武宗”。鞑靼入侵,他御驾亲征不稀奇,稀奇的是封自己为总兵官,全称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就见出顽童特色了。鞑靼小王子刚接触就撤了兵。据说斩敌首十六级,明军兵士却死伤数百。班师还朝,路过大同驻扎,一路游幸,乐不思京。常夜行,见高楼大屋就闯进去要酒喝,搜掠人家妇女,弄得居民白天都紧闭大门,商店也无人买东西。“游龙戏凤”的事,就发生在这条路上。迤逦回到京城,百官列队欢迎,一应贺诗颂词,上款只称威武大将军;下款只具姓名官职,不称臣。今日看来,颇有几分民主雅量,当日却是“大不敬”的杀头之罪。但命令是皇帝本人下的,百官自然凛遵照办。

  清代毛奇龄从《明实录》中摘抄正史不载以为尊者讳的材料,篡为《明武宗外纪》,这类荒唐事例不计其数,如读小说。正德九年,宫中赏灯,烧着火药,发生大火灾,从三更烧到天亮,乾清宫以内尽成灰烬。火势最大时,他从豹房观赏,笑道:这不是一蓬大烟火吗!为了迎请一个能“说人三世事”的西竺活佛,他派员前往乌思藏,花费的礼品、交通工具、沿途费用、迎护官兵开支等等,支用长芦两淮课盐七万余引,致使“水衔度支为之一空”。

  他最后一次大胡闹,是亲讨宁王朱宸濠叛乱。他刚刚出京,江西巡抚王守仁即已奏来计擒宸濠的捷报,但他秘而不宣,仍然南征,以便大旅游。宠臣江彬沿途矫旨勒索,州县长官迎送不遑,动不动获罪受缚,无异奴隶,通判胡琮吓得干脆先行吊死。太监吴经打前站到扬州,占壮丽民房设提督府,搜掠寡妇少女,民间大乱,演出“拉郎配”的活剧,孤身男子一夕殆尽,还有全家逃亡者。沿途选来的妇女,都留在浣衣局,以致柴炭达十六万斛还不够烧,衣食费用可知。凯旋归来,在清江停留三四天,自己划着小船打鱼,船翻落水,捞起来就生了病,支撑着回京城主持了祝捷献俘典礼,到南郊祭天地祖宗,跪下磕头就呕血,不能终礼。不久驾崩,这才结束十五六年的超级胡闹。

  封建时代,帝王之家集中了最高富贵权势,然而民谚却说“不幸生在帝王家”,真是见道之语。凤子龙孙们,往往男的成为帝位争夺战的牺牲品,下场悲惨;女的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家庭生活不谐,短命的占很大比例。就是坐上宝座,成为惟一既得利益者的皇帝本人,从人生价值的角度看,也大多是同样不幸的。主观上想励精图治者,如崇祯帝的力不从心,光绪帝的身不由己,是一种不幸;才质属于艺术型而偏得理政治国的亡国之君李后主、宋徽宗是另一种不幸;因懦善而受权臣挟制如囚徒的汉献帝、傀儡也当不成只能鸩杀的汉平帝,又是一种不幸。即如正德帝,他是三朝以来惟一的嫡出皇太子,诞生时刻为连如贯珠的申酉戌亥,小时候又漂亮又聪明,读书很认真,对老师很恭谨,娴熟宫廷礼仪,深受父皇宠爱。他如生在一般豪门大户,充其量是个习见的衙内即花花太岁,危害不至于如此暴烈。倘若生在贫寒之家,说不定会成为班超、郭子仪、袁崇焕式的英雄汉子。只因生在帝王家,先天被剥夺了自我选择的权利,位置与性格分裂,酿成害己害人害天下的悲剧。

  家天下制度剥夺了所有人的选择权。生在帝王家的不幸;与帝王沾点边儿的不幸;然而与帝王毫不沾边儿的老百姓又何尝幸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是不沾,沾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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