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 痛(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03日07:21 张 翎

    浙南藻溪乡的年轻女子上官吟春被日本鬼子凌辱后怀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寒冬腊月,孩子临盆,在山洞里,上官吟春用石头砍断了胎儿的脐带,生下了小桃,却意外发现小桃竟然是大先生的亲骨肉。小桃长大成人,读了大学。大学里,小桃爱上了越南留学生黄文灿。正值越南战争,黄文灿提前回国,小桃发现自己意外怀孕。时局动荡飘摇,险象环生。小桃和母亲躲避在家,腹中的胎儿却不合时宜要来到这个世界。母亲请人找来靠边站的“右派”谷医生,只来得及准备一盆开水、一把剪刀。在死去活来的痛苦中,小桃产下私生子武生。长大后的宋武生到美国留学,为了生存,嫁给了她并不爱的杜克。武生独自到巴黎度假,本来不想要孩子的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唤醒了她的母性。武生忽然接到杜克打来的电话,巨大怪异的噪音里,只听到杜克断断续续的声音:“我这一辈子,都爱你……只爱过你一……”晚上的电视新闻一直重复播放着:两架飞机一头扎进了纽约的世贸大楼,烈火和浓烟遮暗了曼哈顿的天空。武生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挣扎着叫了一辆出租车,裹着斑斑血迹的床单,痛苦中将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孩子,生在了路上,取名杜路得……

  (耶和华)又对女人说:

  “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

  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

  ——《旧约·创世记》

  逃产篇:上官吟春(1942-1943)

  上官吟春挎着沉甸甸的洗衣篮走到河边时,不禁吃了一惊。昨天的雨虽然下了大半宿,却是窸窸窣窣的那种细雨,听不出有多少劲道。早晨出门,院门外那棵桑树上的叶子虽然肥大了许多,却找不见几滴水迹,街边的积水也刚够浅浅地舔湿她的鞋底。没想到那雨轻言细语的,竟把一条小河给灌得如此饱胀。

  命该今日,命该如此啊。她喃喃地自语道。

  吟春把篮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放到石阶上。衣裳都是大先生的。这个时节大先生本来早该在杭州城里了,却因为城里在闹日本人,大先生的学堂延误了开学的时间,大先生就在藻溪待下来了。

  大先生的名字叫陶之性,可是大先生的名字不过是一个摆设,整个藻溪乡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大先生”,因为他是方圆几十里惟一的一个大学生。大先生念过大学,又在大学堂里教书,还懂好几国的洋文。可是大先生依旧还是一个小小的藻溪乡里的孝子。大先生的母亲吕氏,21岁就守了寡,硬是靠家里的几亩薄田,把膝下惟一的一个儿子拉扯长大。一年里无论是逢年过节,寒假暑假,大先生都会老老实实地赶回家来陪老母亲。

  吟春18岁,大先生41岁,大先生比吟春的爹还大两岁。大先生先前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是从小买在家里的童养媳,比大先生大4岁,圆房之后的第二年,还来不及给大先生留个子嗣,就得寒热症死了。吕氏又自作主张给大先生定了一门亲事。大先生和那个女子不咸不淡地生活了七八年,可那女人肚腹里竟然没有一星半点响动。吕氏拜遍了菩萨,访遍了名医,依旧无用。吕氏心里慌慌的没个着落,便张罗着要给儿子娶个偏房。大先生正了脸,对母亲说:“如今民国都30多年了,早就提倡一夫一妻制了,哪有读书人还娶个二房三房的,给人做封建落后的榜样?倒不如正式离了婚,也好叫人家将来再嫁。”吕氏依了大先生,果真包了一包银子,将那个女人厚厚地打发了,便又着急托媒婆物色新人。

  这回大先生有了自己的主张,谁也劝不动。大先生说再娶可以,但这次一定要是个识字的女人,哪怕仅仅是粗通文墨。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吟春把自己送到了陶家门前。

  吟春终于把衣裳都洗完了,一件一件拧干了,放进篮子里。把竹篮挂到了高处一条树枝上去。

  她慢慢地走回到溪边。这时她的肚腹突然抽了一抽,又一股酸水泛了上来,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哇哇地呕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她肚子里的那团肉在拦着她,不叫她去死。其实她也不想死,她还想长长远远地活下去,替大先生生一地的娃娃,再给他养老送终的。

  大先生。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她舍不得啊,她真舍不得。可是她斗不过命。人斗不过命的时候,就只能认命。她咬了咬牙,双眼一闭,脚一松,就栽入了一片无边无沿的黑暗之中。

  嗡……嗡……嗡……那是蜜蜂飞过的声响。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像抹了一层蜂蜜,黏厚得紧。

  “醒了,总算醒了!”她听见了一个欣喜的声音。“你都睡了两天了,是师父把你喊回来的。”吕氏说。

  吟春这才明白过来,那嘤嘤嗡嗡的声响,是道姑在床前替她念经。

  大,大先生呢?

  “之性,你再去叫镇里的孙郎中过来,把一把脉。让郎中来瞧瞧胎儿。”吕氏冲着屋角说。半晌,才听到大先生的鞋底擦着青砖路的声响很低很沉——大先生好像乏得很,乏得抬不动腿。

  “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心?”吕氏说。

  “下过雨……路滑……没站稳……”吟春嚅嚅地说。

  “要不是撑船的看见了,哪还有你的命?”吕氏说,“胎儿保住了。孙郎中说了,胎音很强。”

  轰的一声,天塌下来,砸在了房梁上。房梁断了,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一个天大的坑。天没了,四处一片昏暗,吟春却看见金星在满屋子飞转。

  吟春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救她,那个人只要伸出手来,轻轻一拉,她就站住了。可是那人没有吭声。那人就是大先生。

  吟春是在正月里过的门,正是大先生放寒假的时节。那回大先生连头带尾统共才和她过了5天,可是这5天里大先生一晚没落地耕着她的田,有时候一夜能耕好几回。大先生犁完田,身子虽是疲乏,却不着急睡下,总是点上一斗烟,一边抽,一边看着吟春,有时说几句话,有时一言不发。

  大先生过完冬假,就回了省城。大先生在她的田里撒了这么多的种子,总有一颗,会抽成穗结成实的。她坚信不疑。

  她着急,吕氏也着急。

  直到有一天,吕氏手里捏着她刚换下还来不及洗的内裤,上面有斑斑血迹——她来了月信。

  这一次大先生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吟春的妈托人捎信来,说吟春的爸得了重病,想让女儿回娘家一趟探病。吕氏让大先生陪吟春回娘家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大先生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行不得路,吕氏只好临时喊了荣表舅陪吟春上路。

  两人原本说好在灵溪过一夜再回来,谁知还没到天黑,荣表舅就回来了——是一个人。荣表舅一头是血,进了门就拿拳头砸脑壳,说吟、吟春没了。原来他们走出十几里地的时辰,突然撞上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炸弹正正地投在了集市里,人多,乱哄哄地一跑,两下就跑散了。吕氏一听,两眼一翻,就瘫坐在了地上。倒是大先生镇静些,说吟春是个机灵人,说不定找不着你,就自己回了娘家,等天亮再动身去她娘家找人吧。

  那夜大先生一眼未合。好不容易听得第一声鸡叫了,便夹了一把桐油伞要出门。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满身灰土的人——是吟春。

  吟春那天哭得很怪,两眼大大地睁着,如同两个黑咕隆咚的岩洞,不见悲也不见喜。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那岩洞里流出来,先是一颗一颗,再是一条一条,再后来,就成了一片一片。

  “我以为,再,再也见不着你,你们了。”吟春已经哭过半晌了,把一张脸都哭得抽巴了。

  吟春受了惊吓,回家就生起病来。起先是寒热症,寒热症还没好,却又添了一样新病:无论吃什么,饭食还没进肚腹,便先呕出来。大先生实在无法,只好专程请一位据说在英国留过洋的欧阳大夫,来藻溪给吟春瞧病。

  欧阳大夫带了一个沉甸甸的药箱子,进了陶家的门,仔仔细细地查过了吟春的病,出屋来便给吕氏道喜,说你家儿媳是怀孕了。有孕在身的人,这退烧的事还得十二分当心。

  吕氏和大先生听了这个消息,一时怔住。

  从那刻起,吟春的病才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大先生盼她肚子里这团肉,盼了几十年。可是这团肉真的来了,大先生似乎又不那么盼了。不仅不那么盼,反而还有那么一两分的生分,犹豫,冷淡。

  “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大先生问。

  大先生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得太辛苦,话肉都挤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秃秃的骨头,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硌疼了,哆嗦了一下:“骗,骗了你,什么?”

  大先生哼地冷笑了一声:“别装了,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有句真话。说吧,是谁的,孩子?”

  终于,来了。吟春闭上眼睛,暗想。“除了你,还能是谁的?”她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男人说。

  “胡说!”他突然揪住了她的衣领,“回来前我在省城看过医生,医生说了,我没,没有,生育能力。”他低了声。

  哗的一声,塌过的天又塌了一回,满地都是瓦砾灰尘。她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压成了齑粉。这孩子,果真不是他的。

  “医生不是菩萨,医生也有错的时候。”她坐起来,伸手把他揽在怀里。

  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把她推倒。“贱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菩萨在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她说。

  那日荣表舅陪吟春回娘家,半路上遇到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两人慌乱之中跑散了。吟春走了很远的路,天渐渐黑了,她不敢再走,只好摸进一个庙里胡乱睡下。半夜醒来,才知道是睡在一具棺材边上,她吓出一身冷汗,起身便跑。身后跟了一串嘁嘁喳喳的脚步声。她一下子听出来不止一个人。

  没跑多远她就明白了她跑不过那些人。她索性停下来,转过身来看追她的人。那些人没料到她会猛然停住,一下子傻了,便也停下,怔怔地打量着她,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个大月亮的夜,她就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共是五个,都是男的,很年轻,十几二十几的样子,都穿着军装。

  一个男人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另一个男人回了一句很短的话。吟春都没有听懂一个字。吟春的血刹那间凝固住了,变成了一坨冰,她突然明白了:她碰上了日本人。

  五个男人齐齐地拥了上来,把她围在中间。其中的一个对她嚷了一声,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要她跟他们回到庙里。

  庙里黑洞洞的,她被人粗蛮地推倒在地上。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她的腿被人钳子似的按住了,动弹不得。嘶啦一声,有人撕开了她的内裤。啊的一声,她扯着嗓子喊出了她的懊丧。吟春被压在了底下……

  吟春终于把那天在庙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给了大先生听。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已经压了她两三个月了。说出来就好,说完了这石头就卸了,要死要活,听凭大先生发落。

  突如其来的身孕,却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孩子,说不定,是你的。”吟春小心翼翼地说。

  大先生不说话,大先生只是用两只手牢牢地拄着头。“谁的,我都认了,偏偏是……”大先生说。

  吟春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吟春听明白了,大先生是绝对不肯认下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了。吟春也明白了,她只有把肚子里的那块肉除了,她才有可能和大先生过下去——隐忍地、低贱地过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心里有了主张。

  转眼就到了腊月。正月初十的傍晚,大先生被几个学生用担架抬进了藻溪。大先生是被日本人抓进了监狱,等到消息传回省城,大先生学校的校长亲自出面保人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这两天在里头遭了什么样的罪,大先生怎么也不肯说。其实不用说,只要看到大先生的样子就猜个八九成了。

  大先生的右手——那只捏毛笔写字的手,已经断了,现在打着厚厚的夹板。大先生的肋骨也断了几根,轻轻咳嗽一声都疼得冒汗。大先生的两颗门牙也没了。可真正的伤,却是皮肉上看不出来的——大先生的腰骨残了,大先生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吟春拿过吕氏平素念经拜佛用的蒲团,铺在地上,跪下来给大先生洗脸揩身。大先生闭着眼睛,她擦一下,他蹙一下眉头。他疼。她也疼。可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疼。

  “别怕,有我。”她趴在大先生的耳边说。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可是她知道大先生听见了。大先生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石板一样严实的脸上,渐渐裂开了一条细缝。大先生的目光,停在了吟春肿胀的肚腹上。大先生突然挣起半个身子,推了吟春一把,用那只没上夹板的手。吟春没想到浑身是伤的大先生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身子一歪,就米袋似的跌落在地上。屋里的人惊叫了一声,都怔住了。

  吟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缓缓地捡拾起自己的身子,端起那盆半是污血半是泥尘的脏水,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她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大先生在推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吟春听清楚了——大先生说的是:“贼种。滚。”

  贼种。是啊,贼种。这是大先生亲口说的。大先生没有说杂种,大先生说的是贼种。

  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又踢了她一脚。“挨千刀的,天杀的!”她咬牙切齿地骂道。

  突然,一股温热顺着她的大腿根流了下来。她拿手一抹,是黏的。她猛然明白了,那团肉听见了她的诅咒,它再也不肯忍那样的歹毒了,他要提早出世了。皇天。我打死也不能,把这个贼种生在大先生眼前。

  外头大约是正午了。只有正午的日头,才有这样的气力。

  在两阵剧疼的间隙里,吟春迷迷糊糊地想。她是根据落在她脚前的那一线雪白的光亮猜出时间的。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的幽暗,她的眼睛在洞壁上走过,嶙峋的山岩渐渐有了轮廓和形状。她吃了一惊:从她躺着的地方到洞口,竟有这么长的路。早上爬进来的时候,她爬了很久。她以为只是自己没有力气,没想到洞果真有那么深。

  又来了,疼。不是皮肉的疼,这个疼是慢刀剜心的疼,这个疼把时间扯成一条没有头也没有尾的长绳,她才在这里待了几个时辰,却觉得已经挨过了整整一生。这个疼让她过去19年的日子,快得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

  她没穿棉袄——棉袄脱下来铺在身下了,她却不觉得冷。她只知道身下是黏的,棉袄已经被血污湿透了。棉袄的袖子破了,挂出片片棉絮——那是被她的牙齿咬的。她实在忍不下疼的时候,就把衣袖塞进嘴里。她不能喊,怕招来人。

  还没容她把身子松懈下来,一阵温热突然从她腿间流了出来,像山洪携裹着石头般地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哗的一声冲出了她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的身子空了——是没着没落的那种空。

  他刚从她的身子里掉出来,他和她中间,还连着一根青紫色的麻花绳——吟春猜想那就是脐带。她四下看了看,发现脚下有一块石头。她拿脚去探,有些松动。勾过来,还真有个角。她吐了几口唾沫在那石头上,用棉袄的里子擦过了,便来砍脐带。石头太钝,脐带太软,砍了几下才砍出个烂牙似的缺口。吟春狠命地扯了几下,才总算扯断了。那块肉被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了田鼠一样吱吱呜呜的微弱哭声。

  千万,千万不能让人听见这声响啊。

  贼种,你是贼种。吟春狠了狠心,扯出身下垫的那件棉袄。就在她要把棉袄蒙上那张赤红色的长满了褶皱的脸时,她一下子怔住了——她看见了他的右耳廓里,长着一团细米粒大小的肉。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拿手去捻。真真切切的,她摸到了一块肉——一块和大先生耳朵里一模一样的肉。

  皇天啊,皇天。吟春捂着心口瘫软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才猛然醒悟过来,她忘了做一件事,一件早就该做的事。她俯下身来,分开了孩子紧紧交缠在一起的两条腿。是个女孩。

  你真是命大啊。吟春看着怀里的孩子喃喃地说。你总比阎罗王跑快一步,你还能从他的手心里逃出去。你的名字该叫小逃。当然是小名,大先生一定会给你取一个适合女孩儿家的秀气名字。大先生识的字多,况且,他是你的亲爹。

  (摘自《阵痛》,张翎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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