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的散文名篇《那树》写一棵老树,新加坡戏剧家郭宝昆的话剧《傻姑娘和怪老树》也写一棵老树,二者都把重点放在描写老树被砍伐的最后一段生命历程,通常都被解读为人类文明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然而细读文本,除了都市文明与生态环境矛盾的主题之外,两个作品更赋予老树深刻的生命寓意,展现人与自然以至宇宙一切生灵共存呼应的关系。
王鼎钧的散文是少见的客观艺术,即写世界本来的样子,人类为了欲望的扩张伐倒老树,而清道妇和老太太本能地带着朴素的感情缅怀老树,参加老树的葬礼;郭宝昆则写傻姑娘很喜欢怪老树,最后用生命保护老树不被砍伐,充满浪漫奇幻色彩。客观艺术渗透了作者现实的洞察力,浪漫艺术充满了作者美好的想象力,殊途同归都是对人与自然矛盾对立的人为性的批判,对人与自然和谐亲善的宇宙性的呼唤。
王鼎钧笔下的老树形貌总是“有一点佝偻,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在几乎自然主义的描写中,没有轻浅浮华的美化或主观化,文字形象生动却朴实厚重。在前现代,人与植物、动物共处,相得益彰;但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人类开始自我膨胀:“所有原来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
悲剧源于人类欲望的无限膨胀以及无知、浅薄和短视,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计算过无数次”,“出租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这显然是反讽,贪婪浅薄使工业化使人类逐渐失去了诗意的栖居和自然情怀,人类自以为不再需要一片浓绿与清荫,这是树的灾难,更是人类异化的隐忧。有感于人与土地、与根的分离,作者以树为反衬,“他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连一片叶子也不逃走”。然而老树终于难逃浩劫,“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以树为邻的老太太说“听见老树的叹息”,这可看作是对人类行为的慨叹与警告。文章不动声色,却饱含了作者深沉的忧思。
由王鼎钧笔下这棵年轮已被定格的老树,读者会联系起身边许多关于“绿色”的故事。王鼎钧没有主观地赋予树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真实地写出老树顽强的生命力和最终被伐倒的命运,寄予了作者深沉的生命体验和悲慨。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必然选择,王鼎钧说:“人类以他最杰出的才智,最艰辛的奋斗,最漫长的过程,冲出洪荒,握紧文明,难道现在后悔了吗?不,我们决不后悔,人类的幼苗不再大批大批的死于肺炎和猩红热,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人类可以在一天走完从前一生也走不完的路,立业四海,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人类可以一小时做完从前10年也做不完的工作,从各方面改善生活,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对付文明造成的灾害,是用进一步的文明,不是否定文明!”作者此语思维缜密,其目的在于对都市文明与自然界共同发展的深层思考,希望人类更有远见,与各种生物和谐共处。作者辩证地看待事理,众多的主体、声音和目光代替惟一能思索的“我”,这是客观艺术的基础。楼肇明认为:王鼎钧为了扩大散文以小见大的容量,常将一般的寓意象征,改造和廓张成世界本体的象征,换句话说,他笔下的意象和象征,每每有一种哲学上本体论的味道。
比起《那树》,剧作《傻姑娘和怪老树》富于虚构的戏剧性。修饰词“傻”和“怪”已传达出特殊的感情色彩和审美意味。傻是天真,是不随波逐流;怪是怪异,是与众不同。剧作开头和结尾都出现作为象征意象的布偶,是一种表现主义的艺术手段。序场之后第2场“怪老树”,由傻姑娘的视角看老树,突出怪诞的美学特征。接下来的描写更富于浪漫色彩:“他的枝是长长直直的,直直地伸向天空”,凸显老树的自然美好和独一无二。第3场“傻姑娘”,姑娘天天去看老树,寻找最佳角度,终于看到老树“最有气势,最美”的形象,暗示姑娘和老树特别的感情,充满了浪漫气息。第4场“久远的声音”中,姑娘一首《望春风》使“久已凝固的老树开始复苏”,并开口说话,这是一种寓言笔法。第5场“枯树小岛”,通过老树讲述的故事,表现地球上的沧海桑田,以及万物共生的田园牧歌。老树和姑娘充满哲理的对话似乎回到现实,预示了人类的欲望扩张和躁动不安将使宇宙失去平衡,将使美好自然的生活不再:
老树:我一定在。孩子,树跟人不同。人永远不停,树永远不动。
姑娘:你的祖宗不是游泳到河里去长成小岛的吗?树既然可以动,人是不是也可以停。
第6场“傻姑娘和怪老树的游戏”紧接哲理性对话,展开更为浪漫的想象翅膀,探索宇宙生命本体所蕴含的哲学,最终落在人类没有权利剥夺其他生命存在这一观点上:为什么人一定要说话?/为什么石头不会哭?/为什么眼泪不是甜的?/……/为什么星星长在天上?/为什么人要砍树?
第7场“驱魔”以表现主义手法,展示聪明人堕落为贪婪魔鬼,只有傻姑娘头脑清醒。“铲泥机开过来了,伐树的工人到了,姑娘爬上老树,以生命保护老树不被伐倒。”第8场“树舞”描写树林以轻盈潇洒的舞姿,把风雨雷电变成甘露和彩虹。以浪漫主义的乐观精神,达致对树理想境界的表现高潮。
卡尔维诺说:但愿有部作品能在作者以外产生,让作者能够超出自我的局限,不是为了进入其他人的自我,而是为了让不会讲话的东西讲话,例如栖息在屋檐下的鸟儿,春天的树木或秋天的树木,石头,水泥,塑料……郭宝昆的《傻姑娘和怪老树》正如卡尔维诺所言超越人类自我,比起王鼎钧《那树》的客观艺术,自是另一种理解世界的不同观念与视角。
最好的作品都是主客体的融合,将写实与浪漫甚至魔幻色彩融为一体,无论是《那树》还是《傻姑娘和怪老树》都很自然地做到了这一点。
王鼎钧笔下的树是物质的,也是空间的;是情绪的,也是文化的。作者在描述中融注了浓厚的主体感受。文中几处引用民间传说,尤为富于奇幻色彩。文章最后,清道妇讲述“蚂蚁搬家”的故事最为奇异,乃是作者借助艺术的假定性和自由的想象力,由乡村女子之口传达出老树和蚂蚁的关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只一句话写出了老树的宽厚仁慈、有容乃大,与自私冷酷的人类形成强烈对比。
《傻姑娘和怪老树》虽然充满了浪漫色彩,却往往在想象中夹杂着写实细腻的笔触,乃至社会批判的锐利。如剧作常常在艺术的假定情境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中,突然拉回现实,提到铲泥机的威胁。第9场“老树,老树”写老树枝干全被截断,被修去了叶子,“这样,他才能跟这个地方新设计的景观,融汇成一个令人满意的统一体”。这正是作者批判的矛头所向,人类自以为是地规整和规训一切,令自然消失,想象折翅,生命扭曲,浪漫不再。“姑娘再也不能自制了,她向着老树砍、砍、砍,要把扭曲的心爱物消灭了。”剧作最终以浪漫的疯狂对扭曲的现实作殊死一搏,创造出浪漫与现实交织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