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院课堂上,当我从《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老师那儿听到这句“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那一刻于我是极大的震撼与战栗。这是里尔克的诗句,一个生前无家可归、死于白血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他,居然在面对世界时,吐出“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这惊世的诗句。我不知道这夜晚的大街上有没有他,这冷酷的世界还有他的身影吗?他在用诗歌通往生活、人生以及文学的路上,把文学的真谛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世界以及人类的未来。
里尔克的诗在施战军老师的解读下,引起了我对文学深入的思考。在我看来这句诗有着巨大广阔的思想空间和精神向度,同时藏着复杂的隐喻,是具有引领意义的箴言。他会给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中带来不同的认知和体悟。诗中每一词语均有着无限的张力与内涵。如“雪花”与“大街”,一对极具象征意义的词组,它们到底指向哪里?如果说“雪花”指向的是自然界,那么“大街”对应的应该是日常生活空间。自古以来,雪花本身就是充满象征意味、经典又多义的物象,她为什么要从天空中执著地落向我们的生活空间?从自然界到人界,这两者之间的隐秘关联值得我们去深思。观照我们的当下,物欲泛滥、道德缺失,社会秩序被严重颠覆,人与自然的日益紧张。人类活动的空间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如频繁爆发的泥石流,日益严重的雾霾等。但是,就是在这样的镜像下,我们的人类仍在醉生梦死、名利纷争里苟且营生,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无奈?雪花作为自然的一分子,在走向俗世中,要对人类警示或者隐喻着什么?告诫人类多一点本真少一点烟火,还是收起一切的乌烟瘴气,还世间本来的面目?从非正常态势走向正常,返璞归真,回归人内心的本真状态,还给自然以自然?这样说来,里尔克的诗对现实、对文学有着极强的映射功能。我们的文学,不管是关于自然生态还是日常生活的创作,都不能孤立起来。一切文学的终极指向无外乎都是对人类命运或者人的存在状态的关怀。我们的文学创作不能忽视对自然的发现与表达,不能一味地沦陷于生活的困境中,困顿于被物质奴役的心灵与思想。作为写作者,不关心现实的写作是肤浅的,不关乎时代社会人类的写作是欠缺生命力的,更谈不上有多少社会价值。我们的作品,不敢说有多大的担当与责任,至少要给身处的时代与社会一点精神向度。文学作品固然改变不了现实,但是它总可以给现实施加影响或提供可能。
这一思想给了我启示,给我正在进行创作的新书稿《一个人的草江湖》提供了坚实的思想背景。我一直执著于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空间。我在思考,在人与自然的争夺战中,自然何处去?人类何处去?人类是以战胜自然为荣光吗?科技的发展对自然起到了什么作用?实际上,人亦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不仅包括植物、动物、天空还有芸芸众生。在这部书稿中,我想书写贴着地面向天空生长的野草,回溯挖掘野草的前世今生。一部野草的历史,其实也就是人类的历史。人类的延续,是与野草类分不开的。野草充当着人类的粮食与药,“草民”一词有着它深厚历史文化意蕴。人类实在是贪婪的。在生命遭受严重饥饿威胁时,人类对野草可谓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但是,一旦时过境迁,人类对待野草则冷酷残忍,置其生死于不顾。各种农药、充满暴力的工具一起扑向野草,有摧枯拉朽之势。可惜的是,野草连一声呜呼都没有喊出就成片成片地消失了。从野草的身上爬起来后,我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动物。看看当下,还有哪种动物没有被送上人类的餐桌,填进我们的胃里?我们的自然已经在人类的改造下,颠覆了自然的固有秩序,走向偏执、疯狂,生态已发生了严重的失衡。马克思说过,一切对自然的改造,自然都会转身报复给人类。我对这些草类的追溯与发现,就是对人类自身的救赎。失去了这些动植物,我们的人类该往何处去?我们还有明天吗?
“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我以为,雪花的这一姿态是在提醒人类大自然的存在。我们应该学习与自然对话。万事万物都有他们自身的平静、玄妙和莫测的联系,人类应该保持对自然的敬畏,实践天人合一的观念。我们应顺其自然,不能任意粗暴地对待自然。我们应该努力促进自然与生活的和谐,保持对大自然的体恤之情。
当然,我们在关注诗句中自然与生活的隐喻时,应该关注其中关键性的副词即“上千次”和“一切”。如果忽视了这个修饰性副词,你也许就会失去对于文学的另一种体悟。一次两次,对于雪花而言,也许是属于偶然或者惯性使然,当雪花成千次地扑向大街,扑向生活的空间,这时,我们眼前的雪花还是雪花吗?自然中的雪在持续不断的坠落中,似乎就有了某种精神向度。雪花原本的自然物性,在这里渐渐减弱与消失了,代替的是人性与神性的呈现。因此,我们在文学创作中,在接通地气的同时,是否能呈现出万事万物的神性?在我们的笔下,每一种事物在各自的世界里,都有它自身的肌理,我们必须对其保持一种平等与敬畏之心。解读这样的诗句,就我们自身的文学写作来说,确实是一种思想与灵魂的撞击。我们能感受到文学大师对世界深至精微的理解。“大街”是日常生活的隐喻,但是里尔克在其前面增加了“一切”,诗人对自然、生活的理解又深入到了一种普适性价值的层面。诗人把悲悯情怀、体恤之情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使得诗句具有了强烈的现实和疼痛感。大自然是无私、博爱的,不管是已经伤害的,还是没有伤害的,她都用同样的温情抚慰万物。在亲吻大地中,无论尘世沧桑、物是人非、悲欢离合还是昨夜星辰,一切都在疼痛的体恤里。这也是作为写作者应有的一种情愫,因疼痛而写作,因体恤而写作。麻木喧嚣的生活已经使我们很疲惫、迟钝和麻木,能够使我们失去对人性的敏感与锐利。
正是里尔克的悲悯与体恤,让我仿佛置身在磨坊的光线中,置身在尘埃浮沉的情境里,重新获得对世界的感怀。文学写作,正是需要表现具体而微的东西,表现人性的复杂性和对万事万物的敬畏感,给一切以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