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教室里聚集着几十个同学。老师还没到,课桌上摆放着每个人的座签。座签上,同学的笔名也被细心标示出来。大家各自寻找着可能认识的人,不是看脸,而是埋头浏览座签。这情形有点古怪,也有点好笑,因为好多同学都是见过作品,见过名字,没见过本人。
我有些拘谨,有些无措。50张面孔除了本省的陈春澜,其余皆不认识。忽然有个女同学弯腰和我说话:“你是小岸?”我连忙站起来,说:“是,我是。”她后退一步,笑道:“我是严英秀,我见过你名字,《卡》是你写的吧?”“哦。”我笑了。我对严英秀这个名字不陌生,不仅读过她作品,也见过她照片。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就像地道的藏族人,有高原女子的凌厉之气。而眼前的人,小小巧巧,长发垂肩,一副纤秀的模样。我说:“我们在《飞天》同一期发过作品,而且,同时获的《黄河》年度奖。”
英秀是大学教授,但她丝毫没有学究气。她特别喜欢听鲁院同学喊她“英秀”,这个称呼令她想起少女时代。她说,那时候,要好的女伴总是叫她英秀。自从参加工作,周围便再没人这么亲切地称呼她了。比她年长的同事叫她小严,比她年轻的,包括她的学生,都称她严老师。回到家里,家人唤她“菂儿”。“菂儿”也是她用过的笔名,为何叫“菂儿”?她说这其实是她的乳名,她的藏族名字叫“菂花曼”。
表面看,她和我没有区别,但事实上,在她的身上,绝然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说不上来的东西,性格里的东西。她对人对事特别爱较真,在课堂上提问,被提问的老师有时绕着她的问题走,她呢,偏偏一门心思追问到底。她身上具备一种笃定的、执拗的、不妥协的独立精神,也许这些便源于她的母族特质。她的真纯、率直也常常让我愕然,讨厌什么,鄙薄什么,就毫无顾忌说出来。
英秀特别爱唱歌,有一副引以为傲的好嗓子,没有话筒也敢清唱。她唱的《青藏高原》,飙至高音处,丝毫不逊于专业歌手。英秀同样喜欢舞蹈,我见过她在《春江花月夜》的优美旋律里翩翩起舞的优美舞姿。藏族女人能歌善舞也就罢了,谁知她还会打篮球,篮球比赛英秀可是主力。
英秀是我见过的最喜欢披披肩的女人。受她影响,班里很多女生爱上了披肩,我是其中之一。电梯里,我摸着她的披肩,由衷夸赞,真漂亮。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就送给我一条披肩,说是托人从西藏捎来的。英秀爱吃面条,她总是雷打不动要一碗兰州拉面。我鼓动她换,她摇头,说我就喜欢吃我们兰州拉面。一碗面吃得天长地久,便慢慢专业起来,吃两口她就颇为内行地评价:“这家面味道还行,有点真正的兰州拉面的意思。”或者,“这家不行,下次换地方。”她最致命的弱项是滴酒不沾。这怎么行呢?一个高原女人,一个作家,怎么能不喝酒呢?这点,实在还不如我。有次,我怂恿她喝了半杯啤酒。出门后,风一吹,她竟然歪到我肩头,幽幽地说:“不好了,我大概喝醉了。”
英秀的写作以小说居多,因为职业的缘故,也写一些评论。她在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写得中规中矩,引经据典,很有学院风范。她的小说则没有那么方正,无论是她的《苦水玫瑰》《一直很安静》,还是《玉碎》《仿佛爱情》,都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流,女性的哀伤和疼痛,在一种沉潜悠长的叙述中,吸引读者走到河流的尽头。她是甘肃“小说八骏”之一,据说其中“六骏”都是男的,她是少有的“女骏”。在鲁院期间,班里曾为她和几个学员开小说研讨会,同学们给予她的作品以颇高的评价。作为小说家的英秀,与作为评论家的英秀仿佛两道平衡的直线,各司其事、互不干扰。
写此文时,青海同学问起我最近写什么,我说正写英秀印象记。雪归便讲述了一件事,希望我能写进去。她说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在外打工,单位离家甚远,非常辛苦。英秀听说后,多次为她呼吁,希望能帮忙解决她的工作问题。雪归说她知道这些后非常感动。我们有幸通过文学结缘,通过鲁院相识,相互勉励、共同进步。同学之间的情义,中年女人的友谊,在人生走到一半的时候,如此美好地开始。我把它看作是冬日火炉里吐出的橘红色火苗,那么明亮,那么好看,那么盎然,有足够的热量温暖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