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8日07:30 任海青

  去年10月,我携儿子去大理和丽江待了数日。从东北东南部边城抵达西南边陲,遥遥数千里,不能说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我打算接着去香格里拉看看,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呢。可是儿子并不愿去,我狠狠心把他搁在丽江客栈,一个人跟着旅行社出发了。我得承认自己是一庸俗的观光客,从来不是真正意义的旅行者,仅仅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经过一些景物,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奢侈,从繁密的生活里抽身而出,换个角度打量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不啻是珍馐佳肴。

  对于我来说,旅行的意义是对未知的发现以及碰撞,正是这次香格里拉之行,我目睹了虎跳峡的奇险雄壮,它撼人心魄的咆哮声久久震荡我的肝胆。我也默默陪伴着长江第一湾,贴近它的身躯,感受“江流到此成逆转,奔入中原壮大观”的大美情怀。更加使我惊叹的是,在大西南这块雪山高耸、峻岭逶迤的大地上奔腾着三条激流汹涌的大江。同样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造就了三江并流而不交汇的天下奇观,其间澜沧江与金沙江最短直线距离为66公里,与怒江不到19公里。而当时困囿于旅行大巴的我正如一只蝼蚁般爬行,怎么可能看得见那样宏阔的巨大,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我心里投下重重的回响。

  从西南回家以后,我若干次搜索、查询百度地图,重新打量三江并流的宏观走势,它们特立独行的非凡态势依然使我惊奇和震撼。我感到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命运,从雪山冰峰融化的一滴水开始,千重山万层壑地汇入宽阔的江河,直到抵达海洋,这样一个百折千回、激流涌荡的征程,不仅充满着不可预知的奇异变数,而且含带了不可抗拒的宿命缘由。

  我从事一种名叫“水文”的职业,简而言之是与河流打交道,换个文学点的说法——“为河流把脉”。我喜欢这个工作吗?我无法说出一个答案,或许答案正隐匿在那条河流里。我能说出口的是,职业已成为一种习惯,仿佛嫁给某人,做了大半辈子夫妻,简直没有理由不再继续下去。

  我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专生,毕业时,学习水利工程专业的我,在一家设计院与一条河流之间,选择了河流。我觉得自己无法持续终生地面对坚硬的钢筋混凝土那些蛮横的霸气的阻隔。河流是动感的,它跳跃、弯曲、激扬、沉寂。我是感性的、直接的、被动的,偏爱流畅的,我愿意向一条河流靠近。

  早晨,我向空旷的河滩走去,裸露的河岸、倒伏的野草、大大小小的卵石、连片的细沙,阳光牵着我的影子。一一经过它们,最后我来到河边,选择一处适合的水域,蹲下,把一只水温计浸入水中,然后在一支水尺前站定,辨认一个读数,仔细核对,确认无误,用铅笔写在记载簿里,几分钟后,再取出水温计,把另一个数字写上。晚上,我握着手电筒,穿行在细密的黑色里面,一直到河边,才看见月亮跳荡在水面的一串光环,听见河水抚摸河床的声音。我记下那一刻惟一的证据,带回办公室。在每一天的固定时段,我重复同样的路径,记录河水的身体,比如水位、温度。

  下雨了,人们往家跑,我往河边跑。河水起伏着,急速而浑浊,呼啸而下,转眼间河床涨满,向更高的岸上逼迫。岸边有越聚越多的人,看河道水情,看我们忙碌,谈论雨会下多久,水能涨多高。我穿好橘黄色救生衣,紧随男同事登上测船,秒表、记录本、铅笔、计算器,在雨伞的掩护下,一一搂在怀里,风裹挟着雨,湿了头发,湿了眼镜。风声、雨声、雷声、浪涛声,声声急促,声声紧密,但谁会在意呢?我和他们,全神贯注于一条垂线、一个节点以及流速仪、铅鱼、测深杆、采沙器。只是不经意间,看向来时的河岸已经遥远,隔着万顷波涛,我感到再也够不到那个岸边,我们的船是汪洋上漂浮的一枚枯叶,去向不可知处。而贴近船帮的洪水,正以混黄的面目、扭曲的体态发出震颤人心的恫吓,我看见女巫挥动魔棒的手势。在一条动荡的河流之上,谁都没有时间迟疑或恐惧,尽管每一瞬间都不可预知。

  不过是雨季的一个场景。那样的季节里,暴雨一场连着一场,洪峰一个接着一个,我在雨水里不停穿梭,来不及吃饭,来不及睡觉。后来河水漫上岸了,河边人家纷纷撤离了,他们拖儿带女,夹持包裹,向更高更远处逶迤而行。于那些人们,那是悲凉的一幕,而于我们,那是悲壮的情怀。纵然洪水猛如虎,我们也不得不在老虎嘴边摸着它的胡须。

  当最后一场洪水退去,河流渐渐萎缩了,水凉了,秋风紧了。对岸的山,不再只是浓郁的绿。黄的、红的、紫的……深深浅浅,斑驳掺杂,一天比一天浓重。我坐在河边看山、看水,忽然想到那就是我的日历,流水的年华。日历翻过去,越来越薄,昭示的是生命的厚度。流水经过我,离开我,越来越远,不再回头,那不就是远去的岁月,生命的长度吗?惆怅骤然袭上心头,啊,每一天都不复再来。

  河流以行进的姿态预演了我后面的人生,当我看见一条真实的河流,也就清晰看见了自己今后的命运,年复一年啊,我将与一条河流相依为命,在河流的春夏秋冬里轮回。第一个汛期结束时我回家探亲,出火车站时,看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招牌林立的店铺,色彩炫目的衣裳和布匹,饱满鲜亮的葡萄和西红柿。东奔西走的汽车摩托车制造出杂乱尖厉的声响,堆在店铺门口的黑色音箱鼓吹着热烈放肆的流行音乐。它们使我陌生、诧异、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些不明物质填塞,突然鼓胀起来,说不清是丰盈还是浮肿。这是一条世俗的河流,不久前我身处其中,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着它,而今仿佛已将其遗忘,不,或许是我被它们遗忘。当俗世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沦陷于纷扬浩大的奢靡之中,可我委屈,莫名的委屈于心头翻腾。

  如何用一生来面对一条河流?枯水期低沉、平缓,趋于直线。北方的河流,枯水期大大长于丰水期,那意味着,我们总是在经历过风雨雷电、惊涛骇浪的震荡与喧嚣之后,要经受长久的沉寂、艰难的隐忍。河流是孤独的,站在河边的人也是孤独的。那年轻的人,才来到测站,面对沉默的山,流向远方的水,不知道自己将会流到哪里,他对着大山喊,对着河流喊,但山不语,水自流。那年老的人,独守一辈子测站,他俯身画图,抬头望月,他喃喃自语。河流,就是那么泥沙俱下,挟带着理想和希望、痛苦和忧伤,滚滚而逝。

  但是河流自会找到它的方向。有一次与人聊天,那人问我:“你们一年365天没个休息日,很没意思吧!”我很热情地告诉他:“干我们这一行的,特别关注天气预报,暴雨和洪水就是命令。”他颇为不屑:“党给你们多少钱啊?”“怎么会想到钱呢?下雨了一定要往河边跑。”那人更加不以为然:“啊,那岂不是很傻。”“我们就是那么做的!”我急了。“得了吧,别说得那么漂亮。”“我们很高尚。”几乎脱口而出。我从未那么说过,但并不羞愧。鼠标一点,那个家伙掉进了黑名单。我觉得有一股温热的东西在心中浩浩涌动,它被壅塞得很久了,要流淌出来,倾泻出来,要找到它的方向,它的归宿。

  这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条河流。在河流的苦难里,在河流的馈赠里,我发现这条属于灵魂的河流,随它一起荡漾、一起跳跃、一起奔跑。这条河流抚慰了我,荡涤了我,我沉湎于她,也敬畏于她。巴尔加斯·略萨说:“对于志得意满的人们,文学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东西,因为生活已经让他们感到满足了。文学为不驯服的精神提供营养,文学传播不妥协精神,文学庇护生活中感到缺乏的人、感到不幸的人、感到不完美的人、感到理想无法实现的人。”肉身需要灵魂的牵引,灵魂需要肉身的寄放。肉身在下,灵魂在上。生命里仅有一条河流是不够的,不敢说写作是我生命的需要,但我无法不蹚进这条河流,无论是顺水,还是逆流,无论是泅渡,还是沉浮,我都愿将灵魂交付与她。

  2013年9月,我进入到鲁迅文学院学习。在这座文学的殿堂里,我静于形而动于心,上课、研讨、读书、写作、交流,在多种形式的文学活动中,感受到汹涌的波流冲击,内心张满了帆。如果说之前自己在一条浅溪里蜿蜒,那么是鲁院引领我进入一条宽阔的大河,使我的血液变得更加丰沛。我的两条河流,一条在左,一条在右,并行于我生命的河床,汩汩流淌。我不禁回想滇西高原那气势非凡的三江并流,问询自己的河流,从这一条到另一条,到底有多远?

  河流终究会给我答案。我只需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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