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不知道是坏是好的习惯,看电影喜欢提前知道结局,问来问去,有时候反而扫了人家的兴致,让对方白白手舞足蹈地吐血力荐。当然我也有我的理由,并且堂而皇之——影片的物理时间被拉长,就能不时地甩开情节,专心去欣赏导演那些费尽心思的弯弯绕绕,比如指缝中的泥巴、裙摆的脱线,以及身后坏掉的钟表究竟停在了哪一刻。
读陈蔚文的小说也是一样。读几篇返回去看序言,再翻翻同一时期的博客文章,有点考据成瘾的意思。并且,作者也用她充裕的时间和缓慢的节奏成全了我这个癖好。这本名为《雨水正白》的集子收录了作者从2001年到2012年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共13篇,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天涯》等刊物,并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陈蔚文的长项本是散文,陆续推出的专集合集大多以散文为主,作品不时进入各大选本的视野,获得各种各样的奖项,给人的感觉是做足了准备一心在赶路,而小说则写得不紧不慢,溜溜达达,25万字放在10多年的时间里,格外从容舒展。她的作品情节相对简单,有着慢镜头般的特质,不用暂停,就能清晰地看到,日子如何被碾成单薄、经不起拉扯的棉料生宣,一寸寸揭起,那些破损、粘连以及透射出的光影放大着在眼前,让人无处躲藏。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回顾自己的小说创作旅程时,将小说家分为“天真”与“感伤”两类。天真的小说家像孩童一样,毫不怀疑自己的语词和句行是否能够描绘普遍的景观,不顾及文字理智的或伦理的后果,也不理睬别人的评论,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自然造化的一部分,恰当、彻底地描述并解释世界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比如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感伤的小说家则以席勒为代表,感伤在这里指向的是多情与反思、审慎与理智,当然,也包含随之而来的纠结与痛苦,他们在写作中不断质疑感知到的一切事物,质疑文字是否涵盖了真实、到达了意义,质疑精心配制的文学方法的可靠性,甚至质疑感觉本身。
我猜想,陈蔚文大致应当属于后者。
《雨水正白》的代序《此处、彼处》,几乎是由一连串的追问与探讨组合而成,像巴赫金偏爱的复调,作者的声音仅是其中一个声部,她努力参与、积极争取并且想赢得论争的最终胜利,另一方面,这些诘问与辩驳,又仿佛是孤独症患者在自言自语、自我拉扯,两个陈蔚文从“我写出过我想要的小说吗”、“我是否背离了创作初衷”聊起,她们试图在时代性与文学性、世界与自我之间寻找小说最适宜的生长点,反复论证自身的写作地标与精神获得。在这儿,作品本身呈现出的充裕、缓慢之类的先在印象成为了表象,掩藏在背后的一些商讨、试探站了出来,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小说的张力——一种内在性的紧张,促成了形式上的延展。“感伤”勒令关于小说的一切都慢下来,背负起沉重的兽,每一次呼吸起伏都逃不开思索。
在这本文集当中,“感伤”的核心,集中表现为尺度感。它关乎人物,关乎叙事策略,也关乎作者的写作向度。
陈蔚文笔下走动着一群被晾晒过的人。丈夫唐大年的突然失踪,令马韵梅一下子跌入深不见底的生活,原本如同影子一般模糊斑驳的日子,在回忆里逐渐具象、清晰起来,因为找寻,麻木的神经挣扎着四处攀爬。当晒香菇蒂的味道再次撑满屋子时,那人却再也回不来了。《悬念》中有一段这样形容唐大年的人生:赤手空拳,不得要领,枯澹地、孤零零地晾着。这既是唐大年、马韵梅,也是其余多部小说主人公的普遍状态。他们在人生节点走进大雨深处,再暴露于过分强烈的光线下,终被消耗成一具具活动标本。失去了肌肉和血液,就取消了想象、行动力与歇斯底里,就只能在散乱标注着敏感、孤独、疑惑、无力、忍耐、平静、等待的词条之间,依照尺度,有分寸地彼此解释、补充和延伸。
随之而来的,策略技巧在尺度的规约下也显得单纯严正:男人与女人、缓慢的时间、有限的空间,被命运一次又一次否定。
事实上,关于小说中的时间,与其说缓慢,倒不如用迟缓、迟滞、静止更为精确。作者动用散文的格调,放慢节奏,压抑着行进,让时间凝固在某一刻,让生活的黏稠感充分渗透在身体与心灵的沟壑间。那些长久的,因为放不下,没有任何改变,未曾见到所谓的似水流年、沧海桑田,一如熊艳玉多年后再见深爱的陶小平,还是同样洒脱,挺拔,嘴角挂着满不在乎但又正经的笑意(《流年》),那些发生在某个夜晚几个小时之内的,却很可能将人卷入白茫茫的旋涡中,轻易终止她的一生,大雨倾盆,溅起雾气,模糊了通往地狱的道路,走起来格外漫长(《雨水正白》)。
陈蔚文的小说场景设置通常很简单——家庭和单位,并且绝大部分都是符号化的。作者没有给它们留出更细致的影像,仿佛那只是两个悬置的、代表着某种关系的概念,又或者是盛放干枯灵魂的无关紧要的容器。主人公们囚徒一般,蹲坐在昏暗容器的一隅,任凭生命的光泽在其中消磨殆尽。这不禁让我联想起拉斯·冯·提尔的影片《狗镇》,这位丹麦最杰出的导演迷恋一台摄影机、几个演员和一块灰色背景幕的拍摄方式,他将一个拥有少量道具和粉笔印的舞台,变成了人性的试验场。
静止、有限的时与空,对于人物来说,意味着双重的否定。它无时无刻不从所有的方向上拒绝着生存于其间的人——过不去,也逃不开。它释放出无数个声音描述“不可得”(《说话》《租房》《征婚》《惊蛰》),“不可爱”(《流年》《烟红如许》)与“不可念”(《悬念》《葵花开》)。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进入被晾晒过的人们的心里,构不成狂欢,反而凸显了沉默。因此,在丈夫黑呢大衣里翻出预示着死亡的化验单时,马韵梅仅“从深处涌上股疲倦”,“探身把大衣晾在竹竿上”(《悬念》);明知道经历了那样一个尴尬的黄昏,与老蔡不会再有结果之后,她还是听见自己说:“嗯……要买咖喱吗,上回的好像用完了。”(《租房》)
有人把陈蔚文的写作归入女性主义行列,我并不是很赞同,至少这几篇小说不能说是很好的佐证。女性视角、女性表达的独特性,在《雨水正白》中确有体现,但无论是作者的“感伤”,还是她笔下女性的思索,其对象或者说是根本对立面,都并非男性,更不指向某些权利。生活、生命和世界本身,是陈蔚文一以贯之的写作中心。相比之下,我更倾向于把她的创作路向看作是新写实传统的延续——不含异质性的和特别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之流,纯粹的语言状态与纯粹的生活状态的统一,不追求理想化的转变力量等等。不过,作者本人似乎从未表现出明显的路径依附的愿望。关于写作向度,她践行着执拗的尺度。
陈蔚文自称是无药可救的悲观主义者,在开始写小说的那几年,感兴趣的旨趣包括不可确知的宿命,人生的孤独与虚无,爱的愿景与悖论……后来却常常担忧,会在叙事中偏离初衷,去向另一条似是而非的路途,越写越“现世”。实际上,这些旨趣,至今仍然完整地存在于她创作的潜意识里。她所展示的不是一地鸡毛,而是密集中透出的虚妄,更是偶然背后的必然。命运在她的视域中,没有余地和不确定性,终究是个缠乱的线团,再怎么抽,都会遇上死结。
通常意义上,如果把长篇小说比作巨兽,短篇小说则更像是轻盈华丽的飞鸟,他们天生难以具备对方的姿质。陈蔚文的“感伤”所带出沉重与笨拙,恰恰构成了她作品最难得之处。
当然,“表象”也有它的弱点,它给了作者可乘之机,滋长了对“意志”的不满足。因为有了先在的尺度,个别时候,人物不可避免地成为作者意味深长的棋子。他们的人生之瓶——作者制造瓶子时,很可能已经事先在内部做好了分割——即使破碎,也缺乏鲜活的、支棱着的毛碴和碎屑。假如,作者原本希望通过文字,消解所谓的意义,释放体内年深日久的不安、惶惑和无可挽回的挫败感,实现某些无法实现的东西,那么,这种坚实、整饬的建构,又会不会成为对消解态度本身的消解呢?是否会收获了丰盛的所知,能指却走向贫瘠?必须承认,这不仅是感伤的小说家需要面对的问题,更是所有以文字为生的人的潜在软肋。
这样想想我那个傻乎乎的习惯不也如此吗,非得先来一个预设,腾出身心把自己投射到对象之中。我相信,如果陈蔚文有这样的问题,她的原因也远比我的理由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