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化的大趋势下,工业题材小说并未随着都市文明的发展呈现出繁荣的景象,相反却多少有了些萧索的意味。在这一情形下,向以中短篇小说创作见长的作家秋野,能够安下心来创作自己的首部煤矿题材长篇小说《时光照着我的脸》,依我之见,除了艺术追求的勇气之外,更多的还是他作为煤矿系统人的使命感和责任心。在该书出版之后,秋野曾经这样表述他初始创作时的冲动,那是在秋日里,他无意中看见田野上两副突兀而孤单的井架,它们在深阔田野上,“煤矿竟如此孤单和微不足道。我不觉然就想到过去的煤矿,想到我工作生活的煤矿”。从那天起,他就开始构思《时光照着我的脸》。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作为一位在矿区有着30年人生经历的作家,秋野显然对矿区人和矿区生活有着更为深切的体悟和感知。这是一群生活在旧模式煤矿企业中的人,他们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基本只有初中、高中或技校毕业;他们不管愿意与否,都得在煤矿生产第一线工作,习惯了缺少阳光的劳动环境,习惯了无女人、只是男人帮挥汗劳作的工作情形,也习惯了无花团锦簇、仅能以酒打发休闲时光的日子。平实的生活、如水的日子,让秋野笔下的煤矿人平添几分内在的真诚和感动。
作品的时间跨度很大,从1976年写到2006年,整整跨越30年。在这30年中,作为叙事主角的“我”从童年走过少年再到成年。“我”既通过各种方式知道了父亲赵成山与同门师弟王达敏、秦胜田、沈振东相互之间纠葛的关系与爱恨,又亲历了作为后辈人不自觉卷入父辈纠葛后,从愕然到坦然再到和解的团圆之局。应该说,小说的核心人物“我”始终是观察这个群体的独特视角,作为矿山劳模的父亲始终阴郁、威严,他对“我”从小到大的每一次喝止“闭嘴”,都给我以极大的心理阴影,加上自身长得丑,乃至习惯了低着头走路。但“我”有两个从未嫌弃过“我”与“我”不离不弃的好友小丽和小宝,加之工作后结识的新朋友沈晓红,让长相丑陋的“我”,因为有一颗善良的心,有宽广的胸怀,有刚正不阿的品格,而成为每一个人心中温暖的所在。
秋野是这样表述他对长篇小说“命运”的理解的。他认为长篇小说的核心要素是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可以折射一个民族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所以通观整部作品,我们可以强烈感受“命运”两字的左右。在上辈人之间,秦胜田死于矿难后,婚姻有缺陷而事业有成的王达敏却与秦胜田的遗孀刘兰有了“不正当”关系,偏偏“我”的父亲受秦胜田临终之托,不折不扣担当起了刘兰的生活监管人甚至情感监管人的责任,师兄弟由此交恶;沈振东因不满师傅张老海将女儿嫁与“我”的父亲,并在“文革”中将师傅迫害致死,从此这一对师兄弟亦不再交往。偏偏,“我”与秦胜田的女儿小丽自小青梅竹马,虽最终小丽嫁给社会青年周小五,但“我”最后却又娶了王达敏儿子小宝的遗孀沈晓红,而沈晓红竟然又是沈振东的女儿!
这便是作家秋野为我们构建的人物关系和他们各自的宿命。他们各有各的生活,也共同演绎了一场转型期煤矿企业两代人在对待生活、对待爱情的不同理解与担当。在人生的舞台上,下一代人既延续了上一辈人勤劳、坚韧、朴素的本质,又突破了他们看待事物、处理问题的相对“一元论”的原则,乃至当上一辈人中,王达敏和刘兰的爱情无奈夭折于“我”父亲的严厉监管下,在小丽与周小五恋爱,并将再次遭遇“我”父亲发自内心的“责任感”要阻拦之时,小丽对“我”父亲讲出肺腑之言:“为了你和我爸爸的一份友情,你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在你心里,一个活人没有一个死人重要。你认为活着的那个人就必须为死去的那个人牺牲一切。这样,你才觉得对得起我爸爸,让别人说你重感情、讲情义了,你心里才舒服。可你想过我妈妈吗,她毕竟是个女人,也是一个人呀!”这一席话让“我”父亲难堪得面红耳赤,也一语道出了两代人对感情、对人生、对人性的不同看法与追寻。
然而,文学毕竟是人学,其主要功能是关注人,关注人的生存与精神世界,并通过艺术的手法,来建构起一种强大的道德力量。在通读《时光照着我的脸》的过程中,我一直为主人公“我”所托起的道德能量感动着,尽管作家把“我”设计成天生面目丑陋的人,但“我”对小丽虽有爱恋却始终遵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把握,“我”对父辈既爱又惧却真诚理解的开明,“我”对朋友、对同事真情付出不求回报的贡献,这些发自心灵的道德力量,无疑彻底遮蔽了“我”外在相貌的缺陷,从而让一个原本自卑的小人物,在不断遭遇升学失败、情感失败等挫折后,竟奇迹般地发光高大起来,这是对小说人物道德人格的升华,也是作家要赋予作品的一种精神指向。
当然,小说也难免有遗珠之憾。小说前期铺叙偏长而味淡,直到第13章沈晓红出场,故事才真正进入波澜起伏处,这对一部总共才35章的小说来说,未免在比例上有失重之感。“我”青梅竹马的童年伙伴小丽着墨最多,人物形象却还稍欠饱满。很值得一提的是沈晓红这个人物形象,虽出场姗姗来迟,着墨也寥寥几笔,但却是这部小说刻画得最为生动的一位,她对“我”说的两句话“我要你给我抬起头来走路”和“你不是说你把我变成寡妇的吗?那我就要你再把我变成媳妇”,不仅让一个果敢、爽朗的大女人沈晓红站立了起来,也让“我”作为一个男人从此也真正站立了起来。
秋野在小说中还让“我”做了无数的梦,这些梦既是小说创作的一个技巧,也是害羞自卑的“我”言说的一个重要媒介。应该说,秋野描绘的梦境一开篇就吸引住了我,那梦幻般的两个孩子“我”和小丽,在繁星闪耀的星空下很有些影视的光影效果;而书的结尾也同样精彩:当小丽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向“我”哭诉的时候,“我”说:“要不,哪天我去河南杀了周小五!”没想到小丽马上叫道:“大伟哥,你别、别……”接着作家秋野写道,“我”颇感乏味地笑了。而作为读者的我读到这里,由衷地为这样的结局而兴高采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