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2013年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现状,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美国作家E.L。多克托罗在1975年美国书评委员会最佳小说奖授奖仪式上的断言:“已经不再有小说或虚构文学,只有实实在在的叙事”。
梳理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在2013年的表现,有两件大事是值得关注的。一是首届“非虚构写作大奖”颁奖会在广州的举办,二是徐怀中的长篇非虚构文学《底色》的出版。这两件大事凸显着一个基本的事实,即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正在唤醒一种新文体意识的觉悟,叙事已经被摆在核心的位置,它正展示着其迷人而美丽的英姿。这场变革运动标志着中国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已经走出了文体的局限,开始了一场盛大的叙事探索。
2013年8月17日,中国非虚构文学创作界在广州举办了首届“非虚构写作大奖”颁奖会,这是国内第一个专业“非虚构写作”奖项,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非虚构文学创作在中国文学界逐步赢得了表达空间。这次7部获奖作品中有一部描写中国第一代女飞行员在抗战时期成长经历的《飞天名媛》是军事非虚构文学作品,作者是一位加拿大女作家。值得注意的是参加颁奖的嘉宾基本都是从事虚构文学写作的作家,如莫言、阎连科等,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虚构与非虚构文学创作在叙事观上的融合趋势。而人民文学出版社于4月份出版的徐怀中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底色》,则使这种观念的变革与文体的融合进入到了高潮。对于《底色》的评价,最为普遍的评语居然惊人的一致:认为这是一部“跨文体叙事”的典范之作,也就是在叙事技巧上《底色》迈过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绝对边界而走入了一种崭新的文体探求与书写的境界。
这两件大事表明着这样一个事实:中国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正在发生着一场表面平静、实质深刻的悄然变革。这场变革就是在文体的“合法性”上对非虚构文学创作的确认,及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所表现出来的明显裂变:一方面坚守纯“非虚构”创作固有阵地;另一方面,非虚构文学正在以其宽容、兼容、雍容的姿态跨过文体阻碍进入到新文体觉悟的叙事境界。
年度速写
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依然是2013年中国文坛突出的亮点,在非虚构文学创作的洪流大潮中,总能看到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作品的盛装出场。以中国报告文学学会评选的“2013年度十大中国优秀报告文学作品”为例,在揭晓的10部作品中,就有4部军队作家的作品入选,傅宁军的《淬火的青春——大学生从军报告》、王宏甲和刘建的《农民:中国一户农民的百年历史》、马娜的《滴血的乳汁》、董保存和丁一鹤的《放下屠刀能成佛?》,这些作品以其独有的审美趋向与英雄大气的书写范式,特别是其多彩的叙事风格赢得了一次次的喝彩。
长篇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所呈现的两类题材:现时的、历史的,在2013年都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出现。
现实题材作品是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重点,本年度也出现了一批有深度、有质量的长篇作品,如傅宁军的《淬火的青春——大学生从军报告》、冯国权的《北大学子从军路》、张亦兵的《兵行海上:中国海军编队护航实录》、杨锴的《我的护航》、迟黎伟的《血色浪漫:中国维和警察迟黎伟战地纪事》、金一南的《心胜》、董保存和丁一鹤的《放下屠刀能成佛?》、张广东的《从长江走向海洋》、蔡斌的《铁血铸盾》、海攀和一鸣的《我在美军航母上的8年》、刘迪生的《钢铁生命:国家一等荣誉军人张祖坤的非凡人生》、师永刚的《骑兵连》《中国武警特别行动系列丛书》等等。
历史叙事依然是长篇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作品的另一个热点,张黎的《魂牵梦圆——老兵笔下的新中国故事》、胡兆才的《新四军(1943-1945)》、卢一萍的《八千湘女上天山》、张鼎中的《开国秘密战:我在军法处八年》、陈悦的《野望:围堵中国的甲午一战》、马娜的《滴血的乳汁》、李力的《一个红二代的人生记忆:在家父李克农的影响下成长》、关河五十州的《战争从未如此热血》《地狱绝杀:当关东军遇上苏联红军》、邵志勇《抗美援朝分水岭:砥平里战记》、康庭梓《真相:专机副驾驶亲历“九一三”》、王东满《“红色三晋”丛书:邓小平在太行》、陈钦《我的河山:抗日正面战场全纪实》、李建雄《红色陕北》、路小路和路笛的《红色圣地上的呼啸声:习仲勋在陕甘边区》、石杰《在西北局的日子里》、龚平、李强《中共十大红色暴动令》、王进兴《龙洞沟创业记:一曲献给红色钢铁战士的颂歌》、彼得·海洋《血胆:中国远征军段国杰将军征战录》、云杉《追我魂魄》、徐焰的《解放军为什么能赢——写给新一代人看的解放军战争史》、叶雨蒙《朝鲜战争全景纪实(第5部)》、郎丰津《八十年风雨人生:国民党空军少将郎丰津回忆录》等。
还有一些为特殊的纪念日出版的图书:为迎接毛泽东诞辰120周年出版的毛新宇的《爷爷毛泽东》、杨肇林《知向谁边:毛泽东与中国海军》,为纪念毛泽东“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50周年出版的陶克《告诉你一个真实的雷锋》、蒋永武《编外雷锋团》等。
此外,本年度出版的大型丛书《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传》也值得一评。这套共40卷、约1600万字的丛书,收录了中国人民解放军373位高级将领,由解放军出版社组织军地千余名专家、作者参与撰写,历时16年终于在今年全部出齐。
特别值得提及的作品:徐怀中的《底色》、燕德银的《轮战》、黄济人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马娜的《滴血的乳汁》、金一南的《心胜》。
徐怀中的《底色》以50年前的一部“战地日记”为叙事手法还原了发生在中越之间的战争。同样表现这场战争的作品《轮战》与《底色》相得益彰,由于《轮战》的作者燕德银就是一位参与这场战争的老兵,从另一个角度对那场战争进行了重述。
黄济人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上部写于30年前,历经30余年后,终于让我们看到了这部书的下部。当年的上半部轰动一时,30年后的下半部同样令人惊喜。这部作品以原国民党战犯邱行湘的被俘和改造为线索,具体而生动地描述了杜聿明、宋希濂、黄维、沈醉、王耀武等一大批国民党高级将领在一个完全迥异的空间与环境下曲折、复杂的改造、重生的生命历程。
马娜的《滴血的乳汁》是一部新颖而独特的作品,以寻找那些抚养红军遗留在苏区后代的“红色奶妈”为内容,通过寻找“红色奶妈”及其红军后代,追述艰难而坎坷的人生道路,是一部感人且写法讲究的作品。
金一南的《心胜》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即“心胜”,要想战胜对手,心胜是必要的第一步。
在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中,描写现实军营生活的中短篇作品也表现突出,作品洋溢着鲜活的军营文化气息,如宋朝华的报告文学《边关筑梦》记录了西藏山南军分区战士杨祥国驻守边关的故事。王根成、史熠南、杨小兵《哨所里的钢铁裁缝》写的是济南军区某仓库夫妻哨所的故事。牛辉、李帮宏《漠河“飞来松”》写的是军医谢元辉驻守东北边关的故事。孙东亮《驻守小岛》写的是新兵的故事。任弘道、张雷《文兄武弟》描述的是两个双胞胎新兵班长,互相竞赛着带新兵的故事。刘丽群《心的海拔:高含氧的幸福》,刘东、万志华、高满航《应急尖兵》,刘灿校《队长大姐》等等都把书写的目光倾注在了基层官兵身上,在人物表现与张扬时代精神等方面体现出了卓有实效的书写追求。
异化与裂变
观察2013年的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明显地感受到来自创作深层的变化,即在创作观念与创作技法上的突围与创新。
我们应当看到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现实已经明显地出现了两种极端分裂倾向,一是过度强调其非虚构文学作品的“不可虚构”性,二是非虚构作品的明显虚构化倾向。后一种倾向显现出虚构与非虚构作品确凿的融合意识,而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创作手法被广泛接受与运用。
由于我们过于强调虚构与非虚构的“非此即彼”的文体特性,使得文学创作在明确了虚构与非虚构“泾渭分明”的界限之后,似乎将两种文体真的分别出了高低与雅俗。特别是那些对虚构文学有着特殊洁癖的作家们,更是以自己“绝对不写非虚构文学”而自豪。但是,事实上,虚构之“虚”怎能离开非虚构之现实生活呢?且非虚构文学作品并非如某些作家所理解的那样“不是纯文学”“与文学较远”,事实上,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从创作实际来看,非虚构都已经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方式,某些作品还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让我们欣慰的是,2013年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现实呈现出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裂变,从一种巨大的封闭文体躯壳内裂变出了一种新意与新的趋向,这让我们对现代与后现代社会背景下的文学创作充满了某种变革的期待。
其实,无论如何贯通与融合、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是自然地呈现出来的,这与作家的创作意识与创作指向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无需去指出哪部作品是虚构哪篇作品不是虚构,只要读上那么几段,其虚构与非虚构的体味便会自然飘散出来,对其虚构与非虚构的断定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有些多此一举。而恰恰是叙事、叙事的观念方法却显得尤其重要。
典型的就是徐怀中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底色》。这原本是一部历史纪实作品,表现的是30余年前那场发生在美越两国间的战争。在表现这场战争的时候,作家已经完全突破了所谓虚构与非虚构的局限,而是让写实与虚构、现实与想像融合在一起。作家娴熟的技巧让这部“纪实”作品文彩飞扬、叙事洒脱,既有真实的现场勾勒,也有虚化曼妙的情感铺设、人物描写,饱满的文学场域、肌理透彻的书写空间使得作品既有大气磅礴的推进,也有细腻柔美的渲染。
《底色》只是众多非虚构文学作品进行形式与技巧探讨的一部,本年度更多的作品都在非虚构文学的书写方式、结构形式上进行了多样而有效的尝试。可以预见,这种尝试必然会给中国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带来革命性的变化。
事实上,2013年的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所呈现出的多姿多彩的态势,已经以其多元互融的面貌表露出了一种强势发展的趋向。非虚构文学从数量到影响,从语言表达到文体探索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在深度开掘上作出了可贵的探求。
这也就意味着,非虚构文学创作的重心是其融和态势,非虚构文学创作开始瞄准叙事,强调作品的叙事功能、叙事结构与叙事技巧,这也是中国文学发展的总趋向与潮流。
粗细之间
2013年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表现出的另一个特点是粗犷之中的细腻感。
在首届非虚构写作大奖颁奖典礼上,莫言提出了自己对于非虚构文学写作的一种理解,他说:“非虚构文学不仅仅要呈现事件的过程,而且要呈现在这个事件过程当中人们的心理活动,可以给作家提供写作的广阔天地。”或者说,非虚构文学创作不仅要叙述事件的完整轮廓,更要对其细节作出深度的描摹,这也恰恰是本年度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一种鲜明特色。
以燕德银的《轮战》为例,这部以中越之战为描写对象的非虚构作品,首先对这场战争作出轮廓式的描述:“‘轮战’二字,台上台下好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起初他们以为又要布置一场军事演习,因为自抗美援朝以来,这个部队就再也没有打过仗了,不会动真格的,但随即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了,张黎宣读完轮战命令又明明白白地说:‘我和政委研究了一下,部队在3天之内必须全部离开营房,方法是分期分批乘军列奔赴云南边疆……’”而后,这场轮战便与一个具体的人发生了关系:一个婴儿要诞生了,“想到女兵都要参战,田小舜马上想到了洪绒,昨天他见洪绒挺着个大肚子时还说:‘小洪,恭喜你就要当妈妈了!离预产期还有几天啊?’”一边要开赴前线,一边要生孩子,那种心理的变化,对生与死的思考便使得人物不得不产生了心理的以及生理的变化,“洪绒的预产期就在这一两天,而三天之内部队要全部离开营房,根据安排,师医院要在明天晚上出发,后天晚上女子卫生队跟随九四一团出发,这是最后一趟军列了。”打仗是男人的事,对于军人来说,也是女人的事,如何处理如何应对,作家在这里展开了细腻的描写。
莫言在谈到非虚构文学创作时说道:“如果说新闻通讯是绘画,非虚构文学就有点像雕塑,它更加立体地展现了人物。”的确如此,事实的呈现仅是非虚构文学创作的一个方面,讲清事件来龙去脉是必要的,但这还不是核心,核心是要把事件中的人物写出来,让人物像雕塑一样呈现出立体的、准确的、复杂的、多元的面貌来。
虚构文学所强调的对于现实生活可能性的描写,使得虚构文学面临着某种营养缺乏:丰富的现实有时比我们的想象还多彩,而非虚构文学却在这方面有着先天的优势。在处理想象与现实二者关系时,作家阎连科认为,非虚构文学书写的是确定性,而虚构类文学则是强调可能性。他指出现实太过丰满,使得作家的想象空间变得狭窄。而非虚构文学创作恰恰能在二者之间自由地游走与穿行,将现实的丰富与想象的可能嫁接起来,使文学变得更为扎实。
人为核 事为壳
对人的关注是本年度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的重点。并非说此前的作品就不以人为核心,而是说,本年度这点尤其突出。以人为核心,事件成为一种容器,人在其中担负着比以往更为重要且实质性的作用。
马娜的《滴血的乳汁》从寻找一个个收养红军后代的奶妈为切入点,在寻找与对每一个个体的追索中讲述了历史大事件,即红军长征之初为了安置与处理孩子们所做的种种安排。那些为革命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奶妈们,如今安在?作品透露的是一个重大的历史史实,即中国工农红军离开根据地开始不知前途的长征之时,那些被留在根据地的无辜的孩子们的“后来”。一些人被保护了下来,一些人失去了生命,一些人丢失了。作者没有从幸存者的角度去寻找那些活下来的后代们,而是从给予这些后代生命的那些好人们身上去发现历史,去追索这一重大事件。而这一题材的背后却是与现实相关的种种拷问:是谁养育了我们,那些给了我们生命与未来的人们,他们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回报了吗?作品在写到项英之子项学诚的奶妈周月林的时候,详细描述了周月林从一个红军战士到被捕与项英的妻子张亮同被关押在监狱的经历,写到了周月林在监狱里为张亮接生而后为了扶养这个“干儿子”所作出的种种牺牲,特别是张亮在延安被杀之后,周月林一边为自己没有出卖瞿秋白而辩解,一边含辛茹苦地扶养着项学诚,“让她痛苦的是当新中国成立之后她在好不容易找到组织时,她却成了阶下囚”。一个没有被国民党折磨打垮的红色战士,却仅仅“因为与瞿秋白一起被俘的只有张亮和周月林”而被怀疑,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被自己人关进了大狱,一关就是10年。历史就是一面镜子。
相当多的作品都是以突出人物为核心,胡兆才的《新四军》以大全景的方式展示了黄花塘时期新四军的军事斗争、生产运动、整风运动等,在表现这些重大事件的时候,都是以人物的描写与塑造为核心进行的。这是本年度创作的特色。
2013年的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是在承继了上一年度在现实叙事与历史讲述基础之上的一次裂变与重生的过程。谁的创作都不愿意走过去的老路,但是,创新并非易事。以什么方式和什么样的姿态进行实质性的突围是一个长久的话题,突围与异化必然是一次艰辛与曲折的努力与挣扎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必将是未来非虚构军事题材文学创作所面临的最重大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