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霍的惊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6日07:32 陈亚军

  显然,这是一间老旧房屋的一部分:红黄相间的石头地面,准确地说,那些铺地的石头本色应该是土黄的,是时间抑或人为已使它染上了猩红的颜色,似血,又似残阳;那墙面,本是白色,是久远岁月的侵蚀使它模糊成灰、黄、黑的混合色,更显出寂寞中的斑驳,有潮气仿佛正从墙面挤出。墙壁的上半部分挂着一块镶蕾丝边的黑布,布上有一幅醒目的相框,是一个老妇人的照片。相框下方的圆凳上靠墙坐着一个老者,他似乎已经在镜框下枯坐了很久,完全进入了自我的意识世界。老者的衬衣里是空的,被绳子捆绑着钉在墙上无力地支撑着:他的上身肉体已经蜕出现实世界,与从镜框中探出的含着泪水的老妇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团聚了,却不是在我们这个世界。

  这幅画的名字叫《两个不在场者的拥抱》,作者是西班牙油画家纳兰霍。关于纳兰霍,最初,我是在国家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他的那幅《阿利西亚做不完的圣体圣事》。Eduardo Naranjo被中国人翻译为爱德华多·纳兰霍,看到这个名字,一下想到了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清词大多是在咏叹风花雪月,抒写闲情逸致和个人的感伤哀愁。而王国维认为纳兰性德因“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能以一种极为个性化、本真化的创作方式表情达意。纳兰性德的词作呈现了其真性情,特别是他所作的追悼亡妻和感怀友情的一些词,读起来荡气回肠,使人爱不释卷。那么这个纳兰霍呢,又是何方的灵性高人?他们的名姓中同占着纳兰之音,必是同样汲取了天灵地气中的精华,作品都同有一种悲怆的深刻。

  回到纳兰霍的作品《阿利西亚做不完的圣体圣事》,画面上的阿利西亚头纱拖地,长裙拖地。看到那幅画的一瞬间,我的心为之一颤。画面上的人物有着怎样圣洁的一副表情,那超然物外的静默祥和之神韵是只有神才具备的。她的大眼睛透彻、深远、无际,却似乎装满了全世界的语言,但是阿利西亚即将微笑,似乎在说:吾不言。另一方面,高贵圣洁、又有着那样生动表情的阿利西亚,怎么看也是个袅袅娜娜的女子。但是她的上半身除了头部,却是一截锈迹斑斑的残垣断壁,拦腰是一道残破的裂痕。这样的一幅画给人最直接的提示就是,只有头脑清楚,又会用铜墙铁壁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的女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置自己于过去的悲苦之中,就像宗教可以从精神上拯救信仰它的人一样。阿利西亚有做不完的圣体圣事,但这不是抱怨,画家的本意肯定是在启迪或倡导一种精神。

  坐在国图的那个上午,阳光灿烂,但是,我肯定有点受惊。我记住了纳兰霍的名字。

  一年多以后,我采访一位资深的油画家,在老先生的书架上,我又邂逅了纳兰霍:《世纪欧美具象艺术:纳兰霍》,这本专集使我如获至宝。

  诗歌和绘画同属艺术,有着很多相似的内涵和灵魂,不分国界。爱德华多·纳兰霍没有纳兰性德那么幸运的身世,他生在西班牙的一个穷乡僻壤,父亲是农民。幼年的心灵里不知不觉地注入了郁结苦涩的情愫,苦难养人,也养育人的精神,在很多时候都是艺术生命最好的补品。身心处于穷苦的境地,对美好生活会有深度的理解。纳兰性德写破碎了的心灵,声声低泣,词里却依然流淌着那么一种优雅,显现着一种华贵的悲哀。纳兰霍的诸多作品,多以低沉怀想为主基调,即便有明亮些的作品,比如《梦会缪斯》这样描绘情人幽会的作品,也隐隐含着悲情。他的每幅作品,都能让人读出一种渴慕以及渴慕中出现的幻觉。纳兰霍似乎无法摆脱种种透不过气的怀想,我坚信他经常甚至总是处于那种好事莫再以及追悔莫及的状态,其作品篇篇都是惊奇,都能把阅者的心拽向纸面并揪作一团。

  《崩溃》这幅作品,远处是灰蓝的大海,海面上悬浮着一具狼或狗的颅骨。近处,两扇敞开的门面向大海,左扇门里镶嵌着一个男子,神情无奈。他即是门?门即是他?男子的左前方有一个女子正向他狂奔而来,那女子表情忧伤焦灼,把双手拼力伸向男子,身体倾斜着。但是,无济于事,从她的身后伸过来一个框子,把她的头部和上半身牢不可破地框住。是的,有时激情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生活中有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桎梏让我们无法逾越?来自主观的、客观的因素就像身后的海,时常会涂改并吞噬了个体意念或欲念中的一切,使一切崩溃。

  再来阅读一幅《皮剥一半的兔子》,画面上的兔子身体四周血迹斑斑,肉质鲜亮。为什么被剥了一半皮呢?重彩是兔子的头部,它那表情仿佛因理智而平静,它的脸上哪有一丝被屠宰的痛苦啊!似乎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于其他物种,它懂得宿命。纳兰霍是不是就想告诉我们这个道理?

  纳兰霍的诸多作品都是以团聚、爱情、内心挣扎、弱肉强食等为主题,通过物什搭配、色彩、神韵具体地构思作品,反映现实事物。无论是他的超现实主义还是错觉写实主义手法的作品,信手拈来任何一幅,都感觉他是在解剖现实,把事物掰开,让我们看到了内核,追问出事物的本旨,引人思考。当然,看这样的作品,由不得你不沉思。

  事实上,文艺一点说,生命的结局是死亡,本就是悲剧意味的,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我们的喜怒哀乐,不影响我们热热闹闹地把生命进行到底。

  有一次陪一个朋友去拜访散文家林非先生,刚一敲门,就听到有丝丝缕缕的音乐从门的缝隙间挤出来。进到屋内证实了,确实是老先生在听音乐。一听这种低回忧伤的音乐,我浑身的细胞都跳跃起来。我问林非先生:您一直喜欢这种风格的音乐吗?他说:是的,悲剧性的音乐深刻。

  是不是欣赏悲剧,可以帮助我们战胜生活中的悲剧?

  为什么喜欢纳兰霍的作品,我在追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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