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与秦地文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21日07:12 张永东

  柳青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有着重要影响的作家之一。他以深厚的秦地文化为依托,用充满人文关怀的笔墨抒写了大时代中秦地农民的生活命运、物质欲求与中国梦想,先后创作了《种谷记》《铜墙铁壁》和《创业史》等重要作品。他扎根土地,创造、复活、重构了具有生活底蕴的秦地风俗文化、再现了秦地民间艺术,提炼了秦地方言,把宏大的创作意图融入日常生活叙事氛围之中,使作品充满了浓郁的地域色彩。

  一

  民俗是民间生活文化的基本构成。柳青在小说创作中对秦地民俗进行了多方面的叙写,具有浓郁的“秦风秦韵”, 其中婚丧嫁娶是作家着力复活和重构的民俗事项。

  柳青于1942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喜事》叙写了陕北旧式婚俗。小说写了鼓乐手、“引人的”、“送人的”和迎亲场景。还写了“定亲”、“送喜糕”、“拜神主”、“见大小”、回门等习俗,比较完整地再现了陕北传统婚俗礼仪。在《铜墙铁壁》中,作者描绘了陕北民间婚俗,展现了革命战争年代农村社会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的包容。在《创业史》中,作者写了寡妇再嫁的习俗,详细描绘了梁三娶寡妇时到河滩上举行订婚立约仪式,复活了民间传统。小说生动地展现了秦地民间风俗文化中对寡妇再嫁的种种禁忌,例如,立婚约要在天黑星全之后进行;再如,寡妇再嫁立婚约的地方,连草都不生,所以立约地点选在河滩。小说复活了秦地关中农村的婚嫁习俗,为点燃梁三再次“立业”的创业激情和刻画其迷信、守旧的性格奠定了基础。

  小说写了秀兰虽属旧式包办婚姻,但自愿到未婚夫家里照顾婆婆,温馨感人,具有浓厚的人文关怀色彩,展现了农村婚嫁的新风俗。小说还写了新婚姻法颁布后,改霞解除原有包办婚约,刘淑良主动与性格不合的丈夫离婚,展现了她们身上新时代女性的特征。

  除婚嫁外,柳青的小说还涉及了秦地丧葬民俗。《创业史》写王二直杠去世后,拴拴穿着白孝衫,扛着“引魂幡”,拄着哭丧棍,号哭着老爹,低着腰走在前头,后面由8个男社员抬着灵柩。灵柩后面是带着铁锹、供品、香纸和纸人、纸马的殡葬办事人群,最后是一辆牛车,上面坐着送葬的妇女们。小说还写了吊灵柩、封墓口、踩墓坑、堆坟堆、放纸炮、标边界等风俗。

  柳青深深植根于民族土壤,通过对婚嫁、丧葬等民间习俗的描绘,显示出他关注农民生活的人文情怀,也增强了其作品的地域色彩。

  二

  陕北民歌是中华民族文化中的一朵奇葩,也是陕北民间艺术的一块引以为豪的艺术瑰宝。柳青出生在陕北,后来曾在陕北农村生活和工作,深受陕北文化的熏陶与浸染,因此,他的作品大量引入陕北民歌。这些歌曲的纯熟运用,在柳青小说中发挥着多方面的艺术功能,展示出丰富而独特的艺术魅力。

  早在1941年,柳青在《一天的伙伴》中便写了一个爱唱酸曲、咬字不清、有点结巴的运输员吴安明。小说写他骑在骡子上一倾一倾地摇晃着身子,用做作的女声不清晰地唱着:“你赶你的骡子……奴开奴的店,来来……往往,常哟相见……”在这里作者借用陕北民歌,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塑造了交通运输员活泼可爱、吃苦耐劳的形象。在《种谷记》中,作品先后引用了陕北爱情歌曲《骑白马》和革命歌曲《移民歌》(后来被改编为《东方红》)。民歌与故事有机地融为一体,前者展现了陕北青年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后者展现了集体劳动歌唱的热烈场面。小说的结尾写到雨过天晴的陕北美景:“碧蓝的穹苍,鲜红的太阳,黄褐的山头,以及深绿的树丛,互相辉映得五光十色。”紧接着引出赵德铭大声歌唱《解放区的天》:“边区的天,明朗的天,边区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歌曲的内蕴与小说描写的意境完全吻合,小说在欢快的音乐氛围中结束,显得意味深长、余音缭绕,极富感染力。

  在《创业史》中,柳青先后引入了山歌、童谣和抗美援朝歌曲。第一处是梁生宝带领互助组进山割竹子时,任老四对大伙念出的一段山歌:“山里人们实可怜,一年四季没个闲。自从粮食种下地,天一半来兽一半。天天守,夜夜看,眼熬红,嘴喊烂, 猪八斗来熊一石, 到头还是灾荒年。”通过山歌表现山民们生存的艰难,也暗示进山割竹子的艰辛。第二处是梁生禄晚上躺在炕上,让娃娃在他身上骑马。他口中念念有词:“咚咚喳,咚咚喳, 我儿骑马上舅家。舅舅抱,外爷亲,我儿长大你做啥——”该童谣既展示了农民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第三处是秀兰收到志愿军未婚夫立功的信后,插入了歌曲《世界人民团结紧》:“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那美国兵呀!”通过歌曲,小说不仅展现了秀兰激动的内心世界,也让读者联想到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拓宽了作品的容量。

  在秦地,最具代表性的地方戏曲是秦腔,秦腔又名乱弹,也叫梆子腔,源于古代陕西、甘肃一带的民间歌舞,其故事多取材于英雄传奇和悲剧故事,反映了秦地人民耿直豪爽、朴实敦厚的民风。

  柳青少年时期曾在西安求学,成为作家后又在长安皇甫落户,期间自然受到关中文化,特别是秦腔的耳濡目染。在《创业史》中,柳青有意把秦腔引入小说中来凸显作品的地域特色。小说共有7处提到秦腔,其中有3处引用了戏文。一是孙委员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这两句戏词出自秦腔名剧《五典坡》,写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在18年之后,终于等回了丈夫薛平贵,这一段是表现她端盆清水照看容颜时,发现自己老了的两句唱词,在此,用来表达孙水嘴欢乐和欣喜的情绪。二是白占魁唱的两句秦腔:“老牛力尽刀边死,韩信为国不到头”。这两句戏词取自秦腔折子戏《斩李广》,写李广将军被杀时的冤屈心理,在这里用来表现白占魁表白自己为生产队出力不讨好、郁郁寡欢的心境。三是冯有万说的秦腔戏韵白:“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就是了!”表现出冯有万开朗、乐观、幽默的个性。

  总体来看,柳青作品中秦腔的运用远不如陕北民歌那么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究其原因,柳青是地道的陕北人,尽管他也深入关中农村生活,但在演绎关中地方戏时有着明显的阻隔,加之柳青自幼身体多病,不便于大声吼唱,因此,他仅能以一个外乡人的视角来运用秦腔,在艺术表现上自然会打些折扣。

  三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柳青是较早对陕西方言进行选择、改造、加工和提纯的作家,秦地方言在他的小说中不仅能表达思想感情,还可以塑造人物形象,呈现出浓郁的地域色彩。

  柳青非常重视民间方言,他在《美学笔记》中指出:“在叙事文学中最具有这种魅力的还不是作家的文学语言,而是人物对话和内心独白的生活语言。这是生活的感觉和艺术的感觉结合的焦点。”显然,柳青认为作品中人物对话的语言和内心语言高于作家的叙述语言。

  柳青生于陕北,后来又在长安落户,他对秦地人民群众的语言非常熟稔,作品中关于陕北方言和关中方言的熟练运用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如《种谷记》中写农村妇女的语言极具地域特色:

  “赵同志,”一个手里拿着倒线木拐子的老婆带着不可掩饰的不满问,“不是点谷籽也不准告假吗?再两天就是我们毛狗外爷的生日,我去他也要去,他外爷还特意捎话来着。我解不开你们这是种什么办法……”

  对于熟悉陕北方言的人来说,这些方言是地道的,并可以用土音来读。如方言中“解不开”中的“解”字读作“hài”,此词意为“不明白,不懂得”的意思,另有方言“告假”意为“请假”的意思。

  当然,柳青在早期小说创作中,过多的迁就了语言乡土化和生动化的要求,表现出俗有余而雅不足的缺点。由于对一些方言俗语缺少必要的加工和提炼,以至于使作品中出现了一些粗俗的方言。如《土地的儿子》中胡秃子骂李老三的话:“你要挣得多买两垧,才是个正经办法;指望边畔占人家的一点点,顶毬哩!”这种语言尽管带有原生态意味,具有表现力,但是终究还是过于粗俗。

  新中国成立后历时6年,修改4遍的史诗性鸿篇巨著《创业史》则不同了。小说中的方言基本上经过作者的加工和提炼,融土气、刚气和大气为一体,成为当代文学中运用方言的典范之作。如《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方言:

  “咱娃!”梁三斩钉截铁地大声改正,“往后再甭‘你娃’‘我娃’的了!他要叫我爹,不能叫我叔!就是这话!”

  秦地方言中多称小孩为“娃”,陕北多用叠字,称“娃娃”,关中则有男娃、女娃、碎娃、娃娃等多种称呼。即使小孩长大成人,但父母依然以“娃”相称,即使梁生宝已经成年,并当了社主任,梁三老汉依然用“宝娃子”称呼,表达出对儿子感激、疼爱之情。引文中表示强调的“就是这话”是典型的关中方言。据不完全统计,该词先后在《创业史》9个人物口中共出现23次,成为小说出现频率较高的方言用语,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柳青作品中地方谚语和格言的引入也比较频繁。如“秃子嫁哑巴,西葫芦配南瓜”等。这些是民间语言中最丰富、最形象的一些方言,是当地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根据生活现象概括总结出来的智慧结晶。

  柳青曾说:“任何一部优秀作品、传世之作,绝不是专家、编辑和作家个人自封的,至少要经过 50 年的考验,才能看出个结果。”经过60多年的“考验”, 尽管小说所依托的农业合作化运动遭到历史的解构,使其作品也陷入“众声喧哗”的“尴尬”局面中,但是,在经过历史长河的淘洗沉淀之后,他的论断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他的带有浓郁地域文化色彩的写作不仅在陕西,而且在全国都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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