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善继《毒苹果札记》:当“毒苹果”化为文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4日07:16 陈昭瑛
 施善继 施善继

  在《毒苹果札记缘起》一文中,施善继谈到“毒苹果”的寓意。1979年10月陈映真突遭逮捕,经历36小时的囚禁。一位专门研究陈映真号称“陈映真博士”的人说:“陈映真是一株枝叶繁茂、内蕴剧毒、根深蒂固的苹果树。那株剧毒的树上自然盛结着毒汁饱满、颜色光鲜的小红苹果。然而那些掩映其间、红绿交错的你们这些小红苹果,每一颗都是毒苹果。我们只是想将那树连根拔起,铲除它。”施善继心悦诚服地自比为陈映真这株“毒苹果树”上的一颗“毒苹果”,并以此为名,写下一系列散文,除了让我们看见陈映真的感召力,也让我们感受到左翼运动本身的生命力。

  《毒苹果札记》一书的创作是施善继为了对陈映真二度遭囚禁发出抗议,是为了安慰一再受到政治压迫的挚友。但施善继并没有停留在对个人友谊的描写,而是将触角无限延伸。整体而言,有三个主题是最为显著的,一是对音乐的感受和评论;一是对人物的怀想;一是对两岸百姓生活的在地书写,贯穿这三个主题的是一颗诗人的心。施善继不仅特别留意苏联音乐家,也对音乐的社会性有所反省;在人物方面,陈映真是主要的描写和怀想对象,其他友人能入施善继笔下的也多少和左翼有点渊源,施善继无形中编织着一幅左翼人物图像,若将这些作品归于一类观之,有叶荣钟《台湾人物群像》的况味;另一值得细读玩味的部分是施善继对两岸百姓生活的描写,他总是以身临其境的笔法写出了对斯土斯民的感受。施善继散文中所显现的左翼作家的精神比起早年写作《小耘周岁》的时候一点也不逊色。65岁是一般人退休的年龄,然这位65岁的诗人完全不想从作家的岗位退下,因为陈映真这位比他年长、已经年过70、时时和死神搏斗的左翼老作家也还没退下呢。作为一个左翼作家对施善继而言是终身的志业,然而为何要如此坚持呢?我不曾问过施善继。但我想他需要坚守自己的岗位,左翼文学的写作自1920年代台湾新文学运动发生以来一直到光复初期,始终是台湾新文学写作最丰收的园地,这证明整个文学社群(包括作者和读者)的社会情感深度与厚度是作品源源不绝被创作出来的动力。施善继希望维持这一命脉,颇像日据时代在日本打压下继续写作古诗文的遗民作家的想法:延斯文于一线。只要不中断,总有一天可能会发扬光大。

  施善继的音乐评论颇为可观,他长年耽醉于古典音乐,所写乐评有专业的水平,也有诗人特有的细腻感受。诗与乐的美学同源在施善继的乐评中可以得到印证。施善继的乐评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俄罗斯古典音乐的重视,他对于乐界将德奥古典音乐传统视为惟一的主流,视俄罗斯古典音乐为边缘的附庸风雅很不以为然。他认为俄罗斯古典音乐自成系统,博大精深,比起德奥古典音乐并不逊色,即使在苏维埃时期,音乐公社对音乐创作、演奏、录制也有贡献。他推崇苏维埃时期的作曲家萧斯塔科维奇,称他为“前苏联最伟大的人民艺术家”。当陈映真构思小说《赵南栋》时,曾要施善继提供音乐材料作为小说人物赵庆云指挥的乐曲,结果他选中萧氏完成于1929年的《第三号交响曲》(《五一节》),这是兼有合唱的交响曲,自然更符合陈映真所要营造的气氛,施善继在《萧三──五一节》中描写了苏俄作曲家萧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和陈映真小说的奇妙结合。施善继对苏俄作曲家的青睐一点也不令人意外,社会主义传统中对文艺的高度重视是由于认识到文艺本身所具有的极大社会感染力。德国马克思主义者阿多诺在他的音乐哲学中一再强调“感觉的共同体”的概念:“聆听者被交响曲拥抱吸纳,一个不断演化的整体像仪式般将个人接入其内在。交响曲结构的美学整合,同时也是一种社会整合的图式……艺术没有能力从它自身来设定真实的社会形式。音乐不具形成社会之力,而是从个人诱导出他们是彼此相连的意识形态,强化他们和它的认同,并强化他们相互之间的认同。”

  施善继实践的是一种兼顾社会性和艺术性,立场坚定而又怀有包容力的艺术评论。由于对社会情感的宽阔理解,施善继的乐评没有教条的意味。他对地主阶级出身、在1917年俄国革命时逃离祖国的俄罗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非常欣赏,在《交响舞曲》一文中,他说拉赫曼尼诺夫忠于他以身相殉的不合时宜的浪漫主义,“他一生坚守,终成巨擘,他完美的创造,承袭了19世纪整个俄罗斯音乐传统光彩夺目的终句”。虽然他质疑拉赫曼尼诺夫未能用心去思索十月革命的意义,但他仍然称赞他具有“纯正的俄罗斯民族气质”。

  《毒苹果札记》的第二大主题是人物,施善继笔锋饱蘸感情,写下许多他关爱的挚友——陈映真、苏庆黎、唐文标、高信疆、吴耀忠、梁电敏、蓝博洲、钟乔、彩羽、商禽、周良沛和黎湘萍等人。不仅《毒苹果札记》的缘起与陈映真不可分割,全书也多篇写到他们的交往,通过这些篇章可以了解施善继是个多么热爱朋友、温柔敦厚的人,事实上这些篇章也是从多元角度去了解陈映真的好材料。在施善继笔下,陈映真伉俪鹣鲽情深,两人一起完成的“陈氏家饭”让施善继念念不忘,而爱吃油饭、也会煮咖哩鸡腿和清炖牛肉的陈映真就像邻家的叔叔伯伯一样无比亲切。

  另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交往发生在马祖前线,在青年施善继和老兵彩羽之间。施善继写到他在马祖“奇迹般遇见陆军炮兵上尉,已故长沙诗人彩羽”。他勾勒的两人在一起的画面令人动容:“一个服义务役的台籍兵员与一个离乡背井来自湖南的军官,两个人并肩站在碉堡前的浓雾中,共同观望着对岸的黄岐半岛。”作为一个台籍诗人,他能以宽广的角度去思考台湾内部的族群问题,应该和他在军中与这些文学老兵的交往经验有关。

  从2012年推出的吴耀忠画展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施善继与吴耀忠的深厚友情。施善继慷慨借出十几幅吴耀忠的画作,在《捧米斗》一文他写下交出这些画的心情:“交手的顷刻,捧米斗的臆想油然而生,捧着耀忠的画真如捧着先行离世兄长的一桶米斗。”这份对亡友遗作的珍爱中透着神圣庄严的心情。在《神会耀忠》中,我们看到施善继和吴耀忠如何相会于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之中。两人的同好不只是音乐,还有烟斗。《四式烟斗》中两人对玩烟斗的一幕相当逗趣,一个热切,一个慵懒,真是一对互补性极高的超级好朋友。好友相知当不仅在于了解彼此的生活情调,更在于探索对方的灵魂,对于吴耀忠的现实主义画作,他将之与陈映真小说并论:“他俩踵继前人的理想,胸怀微弱的星火,颠踬而坚毅,穿透缧绁,行走于漫漶无光的荆棘网罗。”对吴耀忠而言,可以说得一知音若施善继,此生可以无憾矣。

  《毒苹果札记》第三类值得注意的主题是对两岸百姓生活的描写。施善继对在大陆旅行中所见景物时有诗意盎然的描写,对日常饮食的细节亦有精警微妙的刻画,从这些地方能感觉出他是一位生活美学家,诗不仅是他的志业,也是他的生活态度。施善继在几篇写大陆旅游的散文中表现了他观察的独特视野。在《卓玛及其他》中,施善继描写大陆少数民族的风土民情,很有韵味。

  施善继对台湾风物的描写则更有血乳交融的感情,因这里是自己成长生活的地方,也是他的祖父母、父母、爱妻、孩子小耕小耘成长生活的地方。《24枚柿子》一文将台湾常见水果柿子的滋味、姿态描摩得细腻入微:“吃上柿子,你就知道你正细嚼一粒粒密绵甜软,品尝着味觉尾韵浅淡弱涩的台湾秋天之味。”柿子之为物,对一位诗人而言,释放出来的不只是物自身的味道,而是整个秋天的味道,除了季节的联想,盛产于客家地区的柿子也必然在施善继笔下映衬着客家村落的风光:“闽西永定一去再去,我对客家土楼的兴趣特浓。村道上以及接近平地的缓坡,近处与远处黑色的乌鸦稀稀落落,站在枝头间闲悠地啄食,高株落叶乔木上丰美的柿子,柿树真多结满满的柿果,远眺它们只只吃得从从容容。农家门口摆卖刚刚采摘的鲜柿、半干的柿饼……”这幅客家农村美景因柿子而烘托出黄澄澄的暖意。施善继从多元角度描写柿子,有寄托有情境,得传统咏物诗之旨。在施善继这类文章中连结于食物的不仅是对族群生活的描写,并且往往也是对亲人的回忆,最感人的是对祖母炒米粉的回味。顺着回味这老手炒的米粉香,他写着祖母的小脚:“风晴的日子帮她打热水,让她舒适地解开她曲扭凝结、悠长的惆怅,涤洗紧紧裹缠着她无言抗拒的一生、一双密不透气血液循环不良苍白变形的小脚。泡着脚,我陆续给她添加热水,直到泡好拭干,换了另一件细细密密纯净的白色布匹,她耐心层层叠叠重把小脚裹进难以言诠忍气吞声的暗黑深处。”这段文字写对祖母的爱不仅在于打热水这样的日常细节,更在于对生于封建时期的祖母的疼惜,借着描写打开裹脚布洗脚,再重新裹上新布的过程,施善继将加热水视为帮祖母纾解一生压力的象征性动作。

  整体看来,《毒苹果札记》从政治出发,却向无限广阔的世界延伸。如果广大多样的生活事件是散文集的食材,诗人的敏锐是精妙的巧手和刀法,而仿佛不在又无处不在的社会家国的情感则是最终的提味。当毒苹果化为文学,她们就成了美味佳肴。文学不仅可以反映政治,也可以提升政治。我想这是施善继写这本书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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