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空上追寻文学的踪迹——读钟求是的小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4日07:10 贺绍俊

  钟求是曾说过他走上文学之路的缘由是一位同事的突然离世,使他对人生意义充满了疑义。他不断地追问人生意义,同时他又觉得只有小说才适合将他的追问表达出来,于是他就有了写小说的冲动,这就有了1993年他写的第一篇小说《诗人匈牙利之死》。这篇小说探讨的是死亡的不确定性。钟求是似乎从此就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不确定性上,他寻找和追问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从此,不确定性倒像是一个影子,伴随着钟求是的写作,也就是说不确定性几乎成为了他判断世界的基本原则。因此他总是挑战常态,以一种逆反思维去重新认识人物和事物,由此我相信钟求是应该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种真理和真相,这使他的小说始终与公共性和时尚性保持着游离的状态。于是他就看到了被时尚性所遮蔽、被公共性所忽略的东西。他就是以这些东西建构起了小说世界。

  今天再来读他写于10年前的成名作《谢雨的大学》,仍然会感到其思想的冲击力,这种思想冲击力在当时还不容易被人们感受到,只是随着时间的发酵,作者对于现实的不确定性的发现才逐渐从故事的内核里突破出来。故事内容大致是:在上世纪80年代,参加边境战争的英雄战士单相思地爱上了曾经的邻居大学生谢雨,最终强暴了谢雨。谢雨虽然恨这个英雄战士,但她决定为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战士生下孩子,最后她带着孩子隐匿在家乡。大学生活、英雄战士,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文学中的主色调,但钟求是以一种反常态的方式涂抹了这些主色调。小说的反常态处理在当时引起反响。当年我读这篇小说,首先也是被这种反常态所吸引,但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其思想的反思性。我以为,这篇小说是对上世纪80年代的英雄主义狂热所进行的反思,但这种反思并没有循着上世纪90年代的文化思路,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去对英雄主义进行颠覆式的否定,而是对英雄进行了重新阐释。这种重新阐释是在谢雨身上得以实现的。一方面钟求是对于现实中的英雄主义狂热很不信任,但他所不信任的并不是英雄主义本身,而是英雄主义的呈现方式。就如小说所表现的那样,对于周北极这个战士在战场上的行为,他仍然将其看成是英雄式的行为,但他嘲笑了人们为树立周北极这个英雄形象所做的举动。钟求是似乎担心读者不能从故事里领会到他的看法,因而要在故事的结尾加上一个“附录”,他以作者回答记者提问的方式直接表达了他对80年代英雄主义的清算:“所谓的英雄就会被放大变形,成为政治的调味品。”但钟求是的另外一层深意使他非得加上这个看似多余的“附录”,他要为谢雨安放一个去处。其实在谢雨身上,钟求是寄寓了自己对英雄的理解。他以为,真正支撑80年代精神的应该是谢雨这样的默默坚守自己原则行事的人,但这样的人物却被遗忘了,他要为上世纪80年代真正的英雄“表达一种歉意”,这才是他写这篇小说的根本目的。

  在钟求是的眼里,现实社会是充满着不确定性的,但仅仅用不确定性来描述钟求是并不全面。因为不确定性往往会带来相对主义的立场,尽管钟求是是一名怀疑主义者,但他绝对不是一名相对主义者,在他的文学世界里,有一些东西是他始终坚守的,他也许骨子里非常固执,从这一点来看,在他的不确定性背后又有着某些确定性的东西。这些确定性的东西在他的小说里便转化为一些固定的意象,这些固定的意象会时不时地在他的思绪里浮现出来,嵌入到他的故事情节里。在这篇文章里,我想专门拎出电影院和孩子这两个意象来谈,它们分别指涉了钟求是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追求,由此,我们可以从时空上寻找到钟求是的文学踪迹。

  空间感:电影院

  在钟求是的小说里,电影院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意象。在他的长篇小说《零年代》里,赵伏文与林心的恋爱就是在电影院里发展起来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来看一场白天的电影。当林心决定与赵伏文建立恋爱关系后,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给她一张电影票。大概在钟求是的想象里,电影院是一个适合传达爱情的中介处。最早演绎电影院爱情的小说大概是《给我一个借口》,吴起在咖啡馆里相亲,根本没有引起崔小忆的好感,接下来他约崔小忆看电影,黑暗的电影院里吴起放纵了自己的欲望,崔小忆也在黑暗中觉醒到“是该找个人嫁了”。后来钟求是又在电影院里酝酿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爱情,这就是中篇小说《两个人的电影》。昆生与邻居少妇若梅相互之间都有好感,相约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未曾想这次看电影竟导致了昆生的3年监狱生活。出狱后,两人天各一方,却共同怀有一个看电影的情结,不约而同地在他们第一次看电影的日子去了同一个剧院看电影。从此他们相约每一年都要在这一天一起看一场电影。虽然每年只有这一天才会在一起,但因为有了这一天,他们的精神和情感才多了温暖和忧伤,多了期待和怀想。

  钟求是有一支温润的笔,很适合书写美丽的爱情,他的小说多半都会涉及爱情和婚姻生活,但很少像《两个人的电影》这样写得如此的温柔和纯净。原因就在于,当钟求是把人物置于现实环境中时,爱情和婚姻生活就变得猥琐和龌龊,结局往往是惨烈的。如《雪房子》里,雪丹嫁给集丘,在昆城人看来应该是很美满的一对了,但婚后的雪丹并不快乐,最终她跳楼自杀了。在《一生有你》里,唐民与邱静的爱情不乏浪漫,但当一个智障的孩子出生以后,爱情的脆弱性马上就显露出来,唐民竟放弃父亲和丈夫的责任逃遁了;邱静后来与老克的关系则基本上是一种情欲的关系。而在《两个人的电影》里,钟求是将昆生和若梅的爱情设置在电影院里,就与现实完全隔绝,电影院成为他们两人的情感天地。走出电影院,他们也摆脱不了现实的烦恼、生活的芜杂。

  解梦的书上说,梦见电影院是因为有了逃避现实的念头。这个解释似乎很吻合钟求是的实际。电影院是一个适宜将自己保护起来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自我不会受到别人的干扰。钟求是把自己的文学世界构建在电影院里,是因为他要从现实中逃离出来。钟求是曾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就是《写作是一种逃离》。事实上他一直保持着逃离的姿态,因此不妨将他的小说都看成是他在自己的电影院里所进行的文学叙述。他的小说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封闭性的空间,这些空间都可以看成是电影院的变形。如《最童话》里,李约的爱人左岚出车祸死去,李约为了与爱人延续爱情,便定期去拍下爱人的双胞胎姐妹右岚的照片,他就这样与影集里的爱人一起过日子。这分明是一个完全属于李约个人的电影院了。耐人寻味的是,爱人左岚的死也与电影院有关,她是在去电影院买票时被汽车撞死的。于是我为钟求是创造了一个新的词语:电影院式的观影叙述。电影院的黑暗和热闹为钟求是提供了叙述上的快感。人们坐在电影院的黑暗环境里观看电影,黑暗让观众超脱现实世界的一切,也可以暂时地忘却自己,全身心地进入到屏幕上的世界里。电影院里的银幕是热闹的,仿佛是一个变幻万千的世界,但这个热闹与己无关。钟求是仿佛坐在电影院里观察现实,他藏在黑暗中,却让他的叙述对象处在强光的映照下。另外,电影院的观影叙述还是一种非现实的叙述。电影院造成一种与现实隔离的场景,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都清楚银幕上的故事与自己身边的现实毫无关系。钟求是在叙述中正是要追求这样一种非现实的效果。

  时间意识:孩子

  钟求是所写的孩子也是值得讨论的一个意象。作家笔下的孩子往往融入了自我的童年记忆和经验,以此推衍到钟求是的小说中,就会发现,钟求是的童年记忆并不是美好的。他几乎没有写过可爱的孩子。他写的孩子要么淘气使坏,让人可气;要么身心不健康,让人可怜。《未完成的夏天》是一篇让人战栗的作品。一个正是青春绽放的女孩大真,因为一次窥视事件,以致精神崩溃,溺水而亡。在大真的悲剧过程中,始终有一个孩子在起作用。10岁的王红旗将五一爷引向那个罪孽的小洞,才有了大真的悲剧。钟求是有一股狠劲,敢于把孩子的坏作用推向极致。他写到一个细节,一群孩子当着大真的面,将一只小狗扔进水缸里,叫着“光身子洗澡”,正是这个细节让大真的精神彻底崩溃。钟求是对于孩子的狠劲在《远离天堂的日子》里得到充分的表现。在这篇写父子关系的小说里,十几岁的儿子竟然把父亲关进了棺材里。细细体味钟求是笔下的孩子,这些孩子实际上是他特意安排来给现实捣乱的。孩子说到底是天真无邪的,他们即使做了错事,也与大人做错事不一样,因为他们并没有邪恶的动机和目的。钟求是对于现实的失望折射到了孩子身上,从一定意义上说,他是把孩子看成上帝派来的使者,当然使者拿着的不是玫瑰,而是拿着蛇来诱惑人们。

  反过来说,大人们觉得孩子干扰了他们的生活,因此对于孩子也是厌恶的。在钟求是的小说中,两代人的关系多半是冷漠、紧张,甚至是对立的。《你的影子无处不在》里,父亲杀死傻儿子,见梅要为弟弟报仇又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负疚的见梅又千方百计地去寻找父亲移植到别人身上的心脏。在我所读过的关于血缘伦理的小说中,还没有像钟求是如此尖锐而险峻的处置方式。孩子的叙述中包含着时间意识,在钟求是的时间意识中,时间序列是断裂的,他以回望的姿态,对于时间的起点心向往之,因为现实是处在时间的现在时,他认为现实并没有循着时间的起点正常演绎过来。由时间序列的思考,自然就会引出血缘关系的问题,血缘的延续也就意味着时间的延续。既然时间序列是断裂的,那么就自然会带来血缘上的焦虑。钟求是在小说中多次写到血缘上的焦虑。如自己无法生育,要寻找代孕或者做试管婴儿手术,如要不要将非婚的孩子生出来,如能不能接受一个不完美的后代,等等。在长篇小说《零年代》里,钟求是集中表达了他对血缘的焦虑。林心这个纯情的女性,可以说就是被血缘的焦虑杀伐的。小说由血缘的焦虑还推衍出生命尊严和生命成长的主题。

  对于一代人来说,时间的起点也就是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这大概就是钟求是为什么经常写到生命和生育的原因吧。《远离天堂的日子》若从钟求是的深层意识来追究的话,也许是一篇象征性的小说。孩子对于父辈的反叛也意味着对现实的不满。儿子把父亲关进了棺材,不就是象征着要把一个不能给人带来幸福的现实埋葬吗?儿子最后写了一篇作文,表达了他的愿望,一方面他不满现在的父亲,另一方面他怀念曾经对他好的以前的父亲。这种怀念既指涉时间,也指涉空间。在空间上,钟求是回到了他的电影院里。儿子在作文中写到,他最留恋的是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电影,“一会儿看看银幕上的人,一会儿看看周围比我矮的人,心里很快乐”。这也说明,钟求是的时间意识与他的空间感是完全重叠的,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钟求是都采取一种逃离的姿态,从时间上逃离现在时的现实,从空间上逃离物质化的现实。

  钟求是笔下的现实是灰色的,阴郁的,沉重的,刺痛的。但他的小说并不是灰蒙蒙的基调。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都确定了自己的制高点,他不会陷入到灰色的现实之中。在他的制高点上,纯净的情感得到了最大的礼赞。钟求是非常善于写情感。他的叙述明显有两支笔。他写现实时十分冷峻,笔像一把锋利的刀,不动声色地划出血痕,因此会有评论家用残酷来形容钟求是的叙述。而他写美好情感时,他的笔变得格外温柔、细腻。如《两个人的电影》,小说充满了诗意,钟求是小心地从现实的芜杂中将诗意剥离出来,创造出一个“文学的现实”来,这是一种文学的审美,整篇小说非常干净,文字是干净的,情感是干净的,让读者阅读起来有一种清洁舒服的感受。如《右岸》,这是一篇写同性恋的小说,在钟求是眼里,人类的任何一种爱都是值得怜惜的。他认为那些女孩子们的同性恋“或者惊涛拍岸,或者小桥流水,说的都是一个女人滋润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男性作家,把女性之间的爱理解成“一个女人滋润另一个女人”,“滋润”一词用得是那么的贴切,又是那么的透彻。

  精神性则是钟求是的制高点的重要内涵。如《送话》就是从一个非常极端的处境去表现精神性的。小说写了女法警王琪第一次执行注射死刑的遭遇。她所处决的死刑犯叶枣在临终前向王琪提出了一个请求,请她给他的母亲送去一句话,“就说我对不起她”,那时叶枣的母亲已经到灵云寺修行了。王琪开始并没有太在意死刑犯的请求,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感到心里有些“空”,于是趁一次周末去寻访叶枣的母亲。虽然最终她没有见到叶枣的母亲,但她借一只放生的鸟儿,送出了她要捎给一位老人的话。她对鸟儿说,她要捎“对不起”这句话,不是为别人捎的,而是为自己捎的。与其说王琪是为自己说对不起,而不如说她是在为社会以及法律说对不起。因为她在与死刑犯叶枣的简短的接触中,发现他并不是天生就是恶的,他的内心深处还留着柔软的东西,可是我们的社会以及法律为什么不能阻止他朝着恶的方向走呢?而叶枣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儿子成了死刑犯,才躲进寺庙寻求心灵的抚慰,那么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能去抚慰一位老人受伤的心呢?这一切都指向了精神性的问题。我们从小说里读到了作者钟求是内心的愧疚,其实是作者在放飞一只鸟儿,鸟儿衔着作者的一声“对不起”飞向了蓝天。作者也许要说,文学应该给人们带来更多的精神抚慰,否则文学就对不起人类的明天。

  逃离中的钟求是是不是会感到孤独呢?他最新的一篇小说《我的对手》也许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说似乎是他的心灵自白,主人公的间谍身份也暗合了他早年的工作经历。小说最后就落在“孤独”这个词上。事实上,任何一个追问精神的作家,都应该有一种孤独感。但对于钟求是来说,难得的是,他即使孤独也不会后悔,因为他对自己的文学世界充满了自信心,他相信文学的力量。如同他的小说《雪是最白的纸片》,就是以文学的力量来构思的。春子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女子,但她爱写诗。虽然人们嘲笑一张没有诗意的脸怎么老跟诗纠缠在一起,但她相信自己的诗。有一天,她为冬生读诗,诗歌让冬生看见了最白的雪花和透明的诗句。“雪是最白的纸片……洁白的诗句很快会飘满你周围四处”,这就是钟求是对于文学世界的想象。我也相信,钟求是所有的文字都将变成装点我们这个世界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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