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光(节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07:14 艾克拜尔·米吉提

  本书是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的一部散文精选本,收入了 《伊犁记忆》《牧羊人和鱼》《巴金先生的一封回信》《喀纳斯湖畔之夜》《托马斯的城市》《秋日塔里木》等数十篇散文名作。

  这些作品涉猎广泛,视角独特,艺术手段细腻、高超,独具民族特色。于细微处,记录生活的斑斓多姿,赞扬人性中的纯真与美好,深刻反映出作者对社会发展的关注和探索精神,让人温暖而感动。

  牧羊人和鱼

  人说阿勒泰一名的由来,在哈萨克语中是6月的意思。就是说,这里冬有6月,春夏秋三季也只有6月。

  阿勒泰的冬天的确漫长。然而春天毕竟姗姗来临——河套里婀娜的白桦林粉色秀枝上绽出了新绿。丛山已经复苏过来,正在缓缓褪去白色冬装。于是,所有的河水奔腾咆哮起来,恣肆纵横,变得浑浊不堪。河面上漂流着被连根拔起的树木。

  渐渐地,夏天来临了,渔汛来临了。河水也开始变清。

  6月末的一天,我的朋友开来一辆北京吉普,接我一道去阿勒卡别克河口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的渔场观光。

  蜿蜒的额尔齐斯河发源于横亘东西的阿勒泰山的条条冰川峡谷,汇集成9条支流,融作这条潺缓流动的大河向西而去,流入苏联境内的斋桑泊,复而折向北方,滔滔千里汇入鄂比河,奔向遥远的北冰洋。

  每当五六月间渔汛来临,大批的哲罗鲑、江鳕、鲟鳇鱼、丁岁鱼、狗鲑从斋桑泊及下鄂比河溯流而上,来到额尔齐斯河上游的各条支流产卵。甚至远达阿勒泰山深处的哈纳斯湖。鱼群中有的鱼种竟来自那被冰封雪盖的北冰洋——在中国,惟有在额尔齐斯河才能见到北冰洋鱼系的踪迹。

  吉普车驶出哈巴河县城,沿着哈巴河宽阔的河套边缘向阿勒泰山麓丘陵驶去。确切地说,是向哈巴河冲出峡谷的咽喉处驶去——那里有一座连接着两岸的桥梁。一道如诗如梦的绿色丛林在河套里逶迤伸延,最终消融在一片依稀可辨的额尔齐斯河的丛林中去了。那便是河床——哈巴河水穿流于丛林之间,于是划出了大大小小的绿色洲岛……

  真美,我入迷地望着车窗外边的世界。

  朋友说,是美。不过,真正的美景还在哈巴河上游——在阿勒泰山腹地。那里叫白哈巴,那里的河水是蓝绿色的,有如一川玉液在流动,看着舒卷的河水就让人心醉。翻过白哈巴东面的山梁,你便会发现,隐匿于博勒巴岱山峰背后的,便是那神奇的哈纳斯湖了。哦……我时常独自思忖,那里一准儿是天堂的所在……

  那我一定要去的,我说,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天堂的所在。

  朋友笑了,一言为定,我一定让您去那仙境里神游。只是眼下还得先带您去渔场——阿勒卡别克河口的风景也不错。如果您的运气不坏,说不定我还会托您的福尝尝多年未曾吃过的手抓鱼肉的滋味儿。

  “什么?手抓鱼肉?”我着实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哈萨克人,我是熟知手抓羊肉的,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底下居然还有哈萨克人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吃鱼肉。尽管我在阿勒泰度过的这个漫长的冬天耳闻目睹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奇闻轶事,对这里的一切似乎开始熟悉起来,但这事乍一听来依然让我感到那样不可思议。

  “你是在说手抓鱼肉?”我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

  看来我的表情一定显得过于惊讶,抑或是朋友看透了我的心思,只见他诡谲地笑笑,说:

  “您大概听说过那句‘人众事定成,水深则必没’的哈萨克格言吧?”

  “当然,听说过。”我有点莫名其妙。

  “可您听说过这句格言的由来吗?”

  说实在的,我还真不知道。我只得承认自己的孤陋寡闻。

  “那么,请允许我来给您讲一讲,反正路还漫长,您也不会寂寞了。”

  ……

  这都是过去的故事。

  多年以前,在我们哈巴河下阿勒泰地区(注:哈萨克人将阿勒泰分为上、下阿勒泰地区,上阿勒泰为额尔齐斯河上游两县,下阿勒泰为布尔津、哈巴河等县),有一位绅士,他有一个嗜好,喜欢收集格言、民谚、智者名言。

  他的收集方式的确非常独特——每年盛夏,当所有的人都转往夏牧场时,他便要在美丽的哈纳斯湖畔举行盛宴,邀请各方名流智者赴宴。他的宴席上没有别的,有的只是从哈纳斯湖里刚刚捕捞上来的大红鱼(哲罗鲑),用从哈纳斯湖里舀来的白水加盐煮熟,用木盆盛上稀面请各路来宾品味手抓鱼肉。宴毕,这位绅士便要请每一位贵宾即兴说一句前人未曾说过的格言,然后再加品评。谁的格言韵律优美、意境深刻,谁便将获得一匹快马的奖赏,他的美名也会随着这匹快马在草原上远扬;如果有谁想不出一句新的格言,众人便会把他扔进哈纳斯湖里,让他浑身湿透再爬上岸来。这是规矩,也算是对他愚蠢的一种惩罚。久而久之,这一天便成为哈纳斯湖畔的盛大节日。

  这一年哈纳斯湖畔的节日如期举行。绅士照例摆下了丰盛的手抓鱼肉宴,便请每一位贵宾当众献智。来宾们依次起身道出一句句新的格言。应当说,这是他们一年来心智的结晶。自从上一年的哈纳斯湖畔聚会结束,他们便在为今天的节日做着准备。每一位来宾都还算顺利。他们的格言虽称不上隽永,但也别有一番意味。

  后来,轮到一位谁也不曾注意的牧羊老人了。他是把羊群赶到湖边来饮水的,一看到这里的聚会,为了凑趣丢下羊群加入了宴席。起初,他只是想享用一顿绅士的手抓鲑鱼肉,再悄悄赶回自己羊群边上去,岂知被贵宾们一句句美妙的格言迷住了,竟忘了自己的初衷。现在可好,该轮到他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已没了退路。他只张了张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毕竟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牧羊人,他一定深深地感到懊悔了——本不该丢下羊群跑到这里来,眼下一切都晚了。慌乱中,他只得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绅士,望着众人……

  然而,节日就是节日,为了节日的欢乐,节日的规矩必须严守。

  于是,众人围拢过来,将牧羊老人高高地举在头顶,由绅士在前引路,人群缓缓地向湖岸移去。

  老人望着蔚蓝色的湖水彻底绝望了。就在人群走到湖岸,准备将这位不走运的牧羊老人抛进湖水的当儿,牧羊人突然大呼起来:“求求你们了,亲兄弟们,放了我吧——人众事定成,水深则必没。你们瞧,你们的众力我难以抵抗,再不要把我丢进水里让我遭受没顶之灾。放了我吧,亲兄弟们……”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绅士的双眸也大放光彩。他当即宣布,今年的节日产生的最佳格言就是这一句了,那匹快马当属于这位牧羊老人……

  吉普车早已不知不觉穿过哈巴河与阿勒卡别克河之间的广袤原野,来到了坐落于阿勒卡别克河口的渔场。这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好像只有十来户人家。阿勒卡别克河就在村边消失了,接纳它的是汪洋一片的额尔齐斯河。在银光闪闪的河心,有几叶小舟在撒网。大概船主们看见客人到了,只见他们匆匆收网向岸边划来,片刻以后便靠近了小码头,将他们的小船一条条拴在一棵硕大的杨树干上,变戏法似的从小船上拎下来七八条大鱼——确切地说,那些鱼是被他们一条条抱下船来的。

  额尔齐斯河里居然会有这船大鱼,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哈萨克汉子倒是十分爽快,冲我便说,有福分的客人光临时,连圈里的羊都会产双羔——您可真是好运气,我们很久没有捕到这样的大鱼了(不过在从前,这些鱼也只不过是通常的鱼了)。您的朋友告诉我们,您要到渔场来看看,我们还真有些担心您尝不到我们的手抓鱼肉呢……

  你们是不是也要让我出一句格言不可,否则就把我扔进额尔齐斯河去?我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

  几乎所有渔民和我的朋友都开怀大笑起来。

  我的朋友说,很抱歉,那位绅士是用哈纳斯湖的水来煮大红鱼的,这才是规矩。可惜这里很难捕到大红鱼了。好在额尔齐斯河里也流淌着哈纳斯湖的水,所以手抓鱼肉一定会很香的。他们捕到的江鳕、鲟鳇鱼,也是些不错的鱼种,肯定刺少而味道极佳。

  于是,我亲眼目睹了他们舀来额尔齐斯河水,只放了一把盐进去。随着锅水的滚沸,那诱人的鱼香在这渔家小小的屋宇萦回。主人说,鱼肉就像7月的羔肉一样细嫩,经不起火煮。不一会儿,香喷喷的手抓鱼肉便端了下来。鱼肉无须用刀削,我们用手抓着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令我惊奇的是,至今我仍对这一顿手抓鱼肉的美味记忆犹新……

  我们终于告别了这些热情的渔民启程返回。临别他们非要送我一条大鱼不可,我只得领情,但我又有些惶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条大鱼。我的朋友却劝我只管放心,他自有绝招,待到了县上一会儿就能把它拾掇好。

  我的朋友果然帮我将那条大鱼开膛破肚,用细细的篾条撑开来涂抹上精盐挂好。他说只消两三天就可以腌干,到时您就可以安然带回家去和家人一道品尝。

  两天以后我的朋友过来看看鱼是否干了。他摘下挂在墙上的鱼大惊失色。原来那鱼已经烂了一半。我的朋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您看看,您看看,我怎么忘了那句古话,鱼从头上烂起,人从足下入邪。那天我怎么就忘了将这鱼头切了呢……

  我却说:得,您已经说出了一句格言,我不会再把您扔进河里去了。

  我的朋友放声大笑起来。

  然而我想,眼下毕竟是夏天了,尽管阿勒泰的夏天非常短暂。

  父亲的眼光

  我的父亲虽然哈萨克语、俄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乌兹别克语、塔塔尔语样样精通,而且,作为旧时的医科毕业生,对拉丁文也有探究,因为所有的西药必须有拉丁文药名,当时他开处方都是用拉丁文。但是,十分遗憾,惟一让他搞不懂的是汉文。他认为汉字笔画复杂繁多,读音奇异,读出音来却又并不代表词义,还要搞明白是哪个字,其字义是什么,否则,光听口说,你永远也别想搞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常常这样抱怨,太复杂了,连他们自己都要问:你说的是哪个字?真是奇怪!周总理说了,汉字将来要走拉丁化方向,我到那会儿再学汉语也来得及。他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当我长到入学年龄时,父亲开始了一场困难的抉择。他把我从爷爷奶奶那里接到城里,说要送我上学。他说得很清楚,他说,艾克达依(我的昵称)应当学一门大的语种。他说,哈萨克语你已经会讲了,用不着为此再上学。要上学,你就去学一种大的语言,只有掌握了大的语言才能和世界交流。我对他的这些说法,懵懵懂懂,压根儿就没听明白。其实我对离开爷爷奶奶进城这件事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起初,父亲想让我学俄语。他说,俄罗斯语言是伟大的,列宁的十月革命就发生在那里,二次大战是苏联人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柏林国会大厦,他们的卫星上天了,了不起。父亲把我带到伊宁市斯大林学校报名,没想到他的愿望与现实碰壁了。这是1961年的秋天。人家说,你得是苏联公民或是苏联侨民,才能录取。我父亲摇了摇头,说,我们都不是,我们是中国公民。于是,带我回来。到家了,他和母亲嘀咕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但结果我却是明白了。父亲执意要让我学大的语种,现在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去汉语学校报名。不过,当时父亲的汉语极差,他怕说不清楚,要让母亲一起陪着我们去。我母亲的汉语在今天看来也是有相当水平的。当然,她也没有正经八百地上过汉语学校。但是,她有一个特殊的经历,正是这一特殊经历,让她学会了汉语口语,并掌握了一些汉字。那就是她1952年到1953年期间,在17岁时作为新疆牧区代表团代表,到内地访问了一年多,在北京还受到毛主席、朱德、刘少奇、周总理等老一辈领袖们的接见,还有幸和他们合过影。年轻的她在这一年多的访问期间,居然学会了汉语。当时,在汉语方面,母亲是父亲的绝对老师。当然,母亲作为后学医生,是我父亲的学生,这一点也毫无疑问。当天下午,父母亲便带着我来到了在我家住所卫生学校后面的第十五小学,这是当年伊宁市仅有的几所汉语学校之一。学校里很安静,以当时的条件来说,这也是一所校舍齐整、初具规模的学校。在招生登记处那里,负责招生的人说,他们还没怎么招过少数民族学生,建议我们去少数民族学校报名。鉴于我父亲坚决的态度,他们说,那这样吧,起码得有一点汉语基础才行,不然没法与老师和同学沟通。于是,他们同意对我进行简单的口试。两位校方的人把我们一家三人带进一间办公室,在那里对我进行口试。他们指着公鸡的图片问我,这是什么。我并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是母亲在一旁给我作了翻译。我用哈萨克语答道:Khoraz(公鸡)。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我对进城上学这件事本来就充满抵触,没想到考试居然是这等无聊,竟然拿着公鸡的图片让我指认。他们又提问了。母亲翻译过来说,他们让你用汉语从1数到10。这个我当然不会。我很无奈地望了望母亲。他们指着墙上的几幅照片问我。母亲翻译道,他们问你墙上那几位领袖照片是谁。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位,毛主席。我说。其他的我一概认不出来。很久以后,父母亲说起那天的情景都要笑。其余几位是朱德、刘少奇、周恩来。当时,校方两位就摇头,说这孩子没有一点汉语基础,没法收下。我的父母几乎是央求校方了。母亲表示今天回去就教会孩子几句,明天过来接受考试肯定能通过。校方两位总算是点了头。于是,我对汉语的学习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回到家里,母亲就按校方的提问教我从1数到10,然后又教了一些图片名称,又让我认几位领袖画像。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带我去学校赶考。还是昨天那两位对我提问。他们让我从1数到10,我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我努力想了想,才从1数到了5,公鸡说得清了,国旗会说了。奇怪的是,领袖像我还是只说出了毛主席,其他几位依然说不出来。我想可能是对人名记忆方式变了,第一次接触汉名汉姓,我就是记不住。校方两位从感觉上看,似乎对我比昨天要满意一些。我母亲一再表示每天回家她会亲自教我,父亲也当场向校方宣称会跟着我一起学汉语。校方总算收下我了。此后,我在班里过了3个月的“哑巴期”,只会用善意的眼神与同学们交流。直到3个月后,才能开口用汉语与同学们说话了。

  我的父亲果然从我入学开始自学汉语。他说,看来汉语走拉丁化方向的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再难也罢,还是得要学。果然他的汉语水平提高很快,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能对汉族学员班用汉语教授内科学了。而我一路走来,与汉语汉文结下了一生之缘。今天想起这件事,我依然为父亲深邃的眼光感到自豪。

  (摘自《父亲的眼光》,作家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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