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3日,眼睛就有些发霉了,看什么都模糊,灯光里耸动着物象的重影儿。人更慵懒,歪在椅子里似一摊烂泥,肉身愈发沉重。颈椎也在生锈,左右轻摇几下头,耳间就能听到脑筋断裂的脆响。闷在几本书里假寐,好长时间头脑里仍旧活着别人的故事,思绪时刻牵绊在一些真实或虚构的人物身上,跟着他们狂浪、云游、发愁、惊喜、绝望、死亡、重生……感觉整个人都要腐烂掉了,居室里竟然真的生出一缕臭气,猛地站起来,大腿的肉都在抽搐。推开窗子,迎头撞过来一片蔚蓝,天际线上的建筑物似乎也刚刚升起,近处的树头积着一团团浓重的暗绿,风在它们的怀中搅动着,阳光就从那些叶片上簌簌地滑下来……
院子里总是那么安静,墙外的市声怎样喧嚣,街景如何绚丽,似乎跟它都扯不上多大关系,它兀自团圆成一座小岛,很贞洁地栖身在一片茁壮的繁华里,宠辱偕忘且怡然自得,以至于让人觉得,在这里,你想放肆地喊一声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冰心像前的草地上,已经落满了叶子,10月中旬还开着的几朵月季花,也悄悄地宅了起来,似乎在和我换位,跟我捉起了迷藏。塑像底座上那句话还在——“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我确信冰心说出它的时候一定没怎么用力,可语气却异常坚决,即便时间想藏也藏不住,深秋里,它们还在闪烁着,在和落叶切磋着。就在这看似萧索的情境里,大师的沉思显得更温情,也更有魅力。
这里是绝对担得起深思和换气的地方,它使我对环境塑造人的说法更加确信无疑。就说那满园看似散漫的落叶吧,在季节面前,它们自发地统一了意志,心甘情愿地撒下各自的叶子。没有谁刻意强调曾经的出身,扎根在高纬度上的,减弱了茂盛的心气儿,处在低纬度上的,依旧谦虚地挺拔着,每一棵都自然袒露着植物的亲切,牵手相伴,和谐共处。楼下路边的一排白玉兰,礼仪般的站立着,淑女范儿十足。我觉得它们是园子里最有气质的树了,恬静而沉着,唇彩雅致,线条柔美,特别是它们的叶子,绿着的时候光洁、规范,风中轻摇,似在默默地招手,即便眼下落了,也不见枯败,尽显工整、清澈,捡起来细看,那上面恍惚真的写满了隔世的文字,简单翻译一下,竟然是发给下一个春天的邀请。
让我心动的是,这些无论落到草地、路面还是水塘边的叶子,不管来自怎样的枝干,都带着各自母体的木质风度和进化向上的形迹,或是翩然飘落,或是被风摘下,都顽强地保持着它们独特的植物学背景,带着每一棵母树的源代码。叶子果真就是树的语言和文字,你可以粗放地认为它们是不尽相同的字体和书写形式,或是来自不同的部落与族群,表音或表意,现在它们普遍落下来,发表在结实的大地上,接受着我们的踩踏和阅读,随着潜意识进入我们的欲望和情感里。我真害怕有谁会去扫这些极有灵性的叶子,别去扫,别去动它们那随意的排列和表达,特别是别去打乱这深秋里看似荒诞的生命秩序。要知道,拿起扫帚的一瞬间,你的原罪也就跟着起舞了,你的灵魂里的秋风是不具建设性的。很多时候,我们越是为了达成完善的愿望,可能正是一种不经意的破坏也就开始了,生活中,这样事与愿违的例子还少吗。
这是北京的深秋,在这个叫做鲁迅文学院的院子里,我在陪着这里的每一棵树过秋天,给每一片落叶规划它们的去向。银杏的叶片自然被隐喻成蝴蝶的灿烂之翼,形而上慰藉精神,功效上又可入药,应该堂而皇之地进入医典。木棉树的叶子是爱情的名片,早已经在舒婷的诗里获得了应有的名分,因此还是让它回到诗歌。桃树的叶片惯于预言情事,它们理应进入言情剧的细节。白皮松身着迷彩服镇定地卫护着满院的花草竹石,它们用落下的叶子编织自己的忠诚。鸡爪槭用落叶去驱赶虫子,它们肩负起“影子啄木鸟”的责任。至于那些品相孤傲的梅树,我无法区分它们的叶子,却坚信它们都在通过不同的渠道进入了我们的思想,默默地为这个世间的冷漠加温……
突然起风了,一大片杨树叶子被裹挟着撒落到我们的头顶,慢慢地淹没了院子里的一段水泥路面,构成一个饶有意味的景致。我喜欢那种被落叶浇灌的感觉,像被呵护,被覆盖,接受一种别致的洗礼,俨然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失宠的杨树。是啊,人到中年,进入到人生的秋境,脱落的头发何尝不是飘落的叶子,在日渐寒凉的生命现场,迫切地期待那个返青的时刻。毕竟,人不如树,一世终了,无可再来。人也不是树,常青只是一个愿望,永恒的当是精神的光谱里人性的绚丽。
树叶越积越多了,我庆幸依然没人来扫它们,这是一种多好的生命态度啊。世界需要这种不经意的相互尊重,需要这样一份看似微不足道的善意来加持一种原在的秩序。一片叶子用它短暂的葱翠时光告诉我们,落下的肯定不都是必然的失落,一定还意味着长久的升起。这正如塞涅卡提醒我们的那样:人生如同故事,重要的并不在于有多长,而在于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