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静默在我精神的旷野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0日07:33 陈 原

  不要问这南山在哪里,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就像不要问天空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天空一样。这南山到处都有,和你不远处的任意一座山一样;就像天空到处都有,和你头顶上的天空没什么差别一样。我所说的南山不过是我的居住地南边的一座山。它没什么名分,没什么独特处,更没什么值得天下攘攘皆为之来的引诱人的圣景名胜,甚至连一些生活在它近处的人也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它上面没有任何人工的东西,连一处小小的庙宇和亭阁都没有,惟一的人工的东西便是山民不知于何年何月用石头垒起来的一座石屋,瘦骨嶙峋,破败不堪,早已多年弃之不用,也许从来就没派上过用场。在我的观念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除了石头以及从石缝里坚韧地生长着的树木和杂草,不再有别的——有些名气很大的山总让人想到一座很大的盆景,那样的山早已被异化。只有这些低矮的野山野景才真正容易和身边的人和谐相守,因为我们无论正在干什么,只需要一抬头便可看到它。即便不为看它,你抬头看太阳和月亮,或者看看天时,也就看到了它。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它属于一个村庄里的农人们,但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它属于所有与它心气相通的人。它独自在那里,或者裸露,或者茂密,都是那样自在,那样坦然。它和我们不生分。

  关于这座山,儿子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对它有着最准确的描述——他的语言是那样本色、纯洁、直接。

  我用手指着那座山问他:那是什么?

  儿子说:山。

  我又问:那是什么山?

  儿子说:南山,它在南边。

  那上边有什么?我继续问。

  有石头、有树、有草、有鸟。儿子说。

  儿子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夸张。他是天然的圣子和哲人。但我知道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就开始变成和我们一样世俗的人。

  我是那样愿意和这座小山默默相对,多少年来这已经成了我休息的一种方式。我几乎每日都会伫立窗前,目光像山风一样在它上面飘荡。

  我曾无数次地爬上过它,熟悉它上面的一草一木,一枝一杈,一鸟一石。我常常会毫无目的地在山上一走就是一天,就像一个天涯游客浪迹此处;我常常会躺在半山腰的一块草地上或者一块石头上仰望天空、飞鸟、流云,在这样的仰望里我往往会拒绝食物。有时我还会和一株树没命地拥抱。我像一个圣人、哲人或者猪倌、牧童一样走在山顶的天光里。特别当有乌云笼罩的时候,天低云暗,万物静穆,那时我就像一个刚从石头里浮出来的充满象征意味和神性的东西,或者像一帧剪纸,或者像皮影戏后面的人物,我的精神就如同回到了太古,回到了人之初。我如同第一个刚刚诞生的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这样的经历,使我每次归来,灵魂都像一只帆,被那来自山上的风鼓涨着,而我生命的舟便负载着山的目光,穿行或者静穆在人世的风尘中。日月越久,我感到自己身上越充满了石头的质感,这样我就可以幸运地在岁月中获得风化。

  其实在我居住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并不只南面才有山。它们像城墙似的,只有几个山豁口处铺上了路,便有蚁队似的车辆把人载出去载进来,从而打破了山对地域的界定。

  但在四面环绕的山中我对南山情有独钟。之所以这样,也许是白昼在那山上能看到古老的太阳,夜晚能在那山上看到洞幽的月亮。即便太阳和月亮都没有的时候,那上边的天光夜光也比其他方向的亮。而且有佛性,有宗教色彩,有宇宙之幽。在这样一种坐标上,如果要看其他方向的山则需转动人类的身子。人心是指南针,人生本来是面南而立的,这是一种来自看不见的自然的伟力决定了的。所以人类总是喜欢住北屋。大门宽窗一律面南而开,即便在其他方向开了一个小小的吊窗,也像是一个窥视时的洞口,而我感到人之所以抬起头来就朝南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在朝南看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影子躲在身后。那是人类最不愿让别人看到的隐私,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害怕看到完整的自己,害怕正视自己。

  每次和南山默默相对,我总感到自己像一个老人,一个经历沧桑、白须飘扬的老人。虽然我正值壮年,却似怀百岁之忧。每次走到它身边总像是已走了很远的路途,感到沉重无比,精疲力竭。其实我和它仅几步之遥,也许是这几步之遥的路途尽处连着我那长长的坎坷的人生之路!我默默地和南山相望,便总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要和它诉说。我想古代的陶渊明先生面对他的南山时,肯定比我轻松得多,所以他才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继而他会感到山气日夕佳,又看到飞鸟相与还。这其中没有沉重吗?人生坎坷、仕途渺茫、深邃睿智、宏图未展的陶渊明心中真的如此充满田园情怀,而心静如一泓清水?我想不是的,这只是陶渊明老先生心中呼唤的一种世界,并以此来实现对沉重现实的超越。

  我们的生命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所压迫,沉重已和我们的生命成为一种连体,就像蜗牛沉重的壳和生命成为连体一样。我们的生命已和沉重无法剥离。我不禁要问,我为什么会时时地感到沉重,是什么给了我的精神以枷锁,是什么给了我的生命以负重?这时我就看到了我身后的万丈滚滚红尘。它挤压着折磨着我身后的影子。在这样的万丈红尘中,生命的风景模糊了,坐标消失了,目光再也不能望得很远,只能盯着那尘土的微粒,而这万丈红尘正是人类搅动起来的,在这样的时代,一个有个性的生命和一个醒着的精神便有了一个强大的对立面,我总感到这个时代的前进背离了人的最本质的精神指向,成为流俗的大舞台,使精神的本质和欲望的本能相分离,并且相距越来越远,最后成为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精神寂寞了,返回古代,只有欲望疯狂着走向现代。把一个完整的生命分裂成两块,鲜血淋漓。我总感到这个时代有两样东西太多了些,一是恶毒,这也是人类天性中有的,但应该摒弃掉的东西,它和欲望相伴相生,但由于保护自身的需要,却使其越来越膨胀起来。还有一种是麻木,这已经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特征,它有时比恶毒更可怕,它使生命失去血色和烈性,它使整个人类的表情变得呆板枯萎。麻木一部分是由无知造成的,另一部分是因为生命丧失激情、丧失希望造成的,因此麻木成为人类的一种人生态度,并成为很难医治的顽症。时光匆匆,人类的目光越来越迷茫了。但人们逐渐地发现那被寂寞了的精神并没死,星星点点,在大地上仍不时有它的反光,它因为长久的寂寞便显得特别幽亮,像遗落在泥土中的钻石。虽然它常常像矮草一样长不高大,但它一直在石缝中在那可怜的泥土中艰难顽强地生长着。人们在来自山野的旷古之风中感受到了它,对精神的寻觅便开始了。这种寻觅当然是寂寞的痛苦的,但也是执著忘我的。我有时常常感叹自己活得是不是太固执太天真,我是不是比别人更没道理。面对这样一个已被确定了的世界,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清醒有何用处?

  南山也永远不会给我答案。大山不言,藏而不露,但它会默默地陪着我,使我不再孤独不再弱小。我很幸运我有这样一座或兄长或父亲或祖父或先人一般的南山,使我每当沉重难负之时便走近它,依靠着它,或者坐在它面前,用心和它默默地交流。每当这样坐在一处和它长久地对望时,这沉重就会渐渐地被释解、融化、蒸发,等我站起身离它而去时感到浑身轻松,有一种力量又充满了我。我便想,什么也别去想它了吧。

  什么也不再去想,让我们再一次踏上追寻精神的路途吧,义无反顾。像逐日的夸父,像盗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也许我们终会倒在追寻的路途上,也许我们短暂的生命将使我们的追寻一无所获,但精神的光辉也许已在我们的追寻过程中光耀生命。而且很幸运,我在追寻的路途中已见到了同道们在苍茫亘古的大地上留下的足迹和篝火的灰烬。追寻者并不孤独。

  南山你真是自在,静卧在世界的一隅,把巨大的石头的重量,当作坚定自己的力量,任凭什么狂风暴雨的摧残,任凭什么岁月时光的磨砺,你兀自静卧不动,坚定地守住自己的精神,使我每次眺望你时总能得到一种启示。我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血液中承启了一种古老的东西,而南山却比人类更古老,它看到了人类的一切,也许人类那丢失的精神就遗失在这山野之中,也许南山正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昭示,是未来精神的一种永恒的形象。

  对精神的追寻,使我精疲力竭;而南山,你使我一生不累。

  一座普普通通的南山!我的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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