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丝人”信函一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20日07:18 许建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内藏有冯骎捐赠的一批书信,内有14封出自陈学昭、李劼人、李金发、林语堂、石民、许钦文、章衣萍等7位《语丝》周刊重要撰稿人之手。

  信都是写给史天行的。史天行(1905—1969),浙江宁波人,字济行,笔名有史岩、齐涵之、齐衍、济涵、彳亍、大木、华严一丐等。

  现代文坛上,史天行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1920年代因为给《语丝》投稿而与鲁迅先生发生联系,1930年代又因为“翻戏”化名骗取鲁迅先生的文稿挨了鲁迅先生的“骂”。此人此事,鲁迅先生有文记载:“至于史济行和我的通信,却早得很,还是八九年前,我在编辑《语丝》,创造社和太阳社联合起来向我围剿的时候,他就自称是一个艺术专门学校的学生,信件在我眼前出现了,投稿是几则当时所谓革命文豪的劣迹,信里还说这类文稿,可以源源的寄来。然而《语丝》里是没有‘劣迹栏’的,我也不想和这种‘作家’往来,于是当时即加以拒绝。后来他又或者化名‘彳亍’,在刊物上捏造我的谣言,或者忽又化为‘天行’,卑词征求我的文稿,我总给他一个置之不理。”鲁迅先生主编《语丝》,是1927年底至1928年底的事。此间史天行的文稿虽遭拒绝,但与“语丝人”的联系却并未中断——文学馆藏信中,依内容判断可确认有4封为1928年所写,写信人为“语丝人”之一章衣萍。

  章衣萍的信共有6封,最早一封写于1928年的4月20日。信中说:“许久许久没有答复你的信,这因为我病得痛,什么事情都耽误了。我想你定能恕我的。你从前说是要办杂志,要我和铁民、静之做文章,不知近来进行如何?如果你需要稿件,我们都可以帮忙的。我同铁民、静之们想组织一个社,叫做‘无间社’,印行《无间丛书》。刻下铁民译了许多书,而我自己想做一本小说,叫做《儒林新史》。我们想请你加入。现在只有经济方面还没有解决。但我们不想许多钱,只几个好友自己集点钱,我想,你总可以加入的。”“铁民”即翻译家章铁民,静之即大名鼎鼎的诗人汪静之,他们与章衣萍都是安徽绩溪人,都曾在暨南大学任教。信末,章衣萍用恳切的语气写道:“我的病还须休养。承你的好意,邀我到宁波来玩。但我一时不能离开医生,所以一时不能离开上海。你前信说要到日本去,不知几时动身。……”

  史天行要去日本,他在自己的《蚕蜕集》卷首《小引》中也曾提及此事:“这儿,是我零落的破残躯壳,犹如蚕虫的幼期,先后褪下的灰色蜕皮一般,只不过是些不成形的丑陋的皮壳。……我不忍回头再看这过去了的陈壳,看了真要引起我无限心伤。……永别了,我灰色的遗蜕!从此漂流的我,依旧去东西漂流。深秋的落叶,盖满坟地时,海角天涯的我,恐怕也永远难望能回到故道来一扫的了!——一九二八,离国之前,史岩。” 由于留学日本之事颇费周折,章衣萍又于10月4日写信安慰他:“兄因教部留学证书未发,致未启程。弟意年内时日无多,兄等书店,正在进行,能将书店办好,然后赴日,亦不为迟。弟以为办理书店,有三事应注意:(1)应有负责的经理(有书业经验),(2)应有中心的作家,(3)应采取科学的管理法。弟俟兄等书店开幕有负责之人后,即当整理拙稿,以俾付印。先卖预约,亦无不可。惟宜同时有书出版,以免为人所议。承兄见爱之殷,弟力所能及,无不愿意帮助。……”

  去日本要从上海登船,准备出发的史天行此时已经到了上海,而且是住在法租界,于是便有了章衣萍写信请他帮忙在法租界找房子的事,信是10月20日写的:“昨天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就是我计划下月能搬到法租界来住,要空气较好而且清静的地方,一楼一底,租金每日三十元左右最好。我想请兄顺便替我看看,如有合适的地方,请通知我,想叫曙天来看看。”曙天即章衣萍之妻吴曙天(1903—1942),山西翼城人,也是一位作家。这封信中,章衣萍还惦记着史天行办书店之事,专门对其拟用的店名提出批评:“兄等想取‘火山’做书店的名称,我记得二三年前有人出了一册杂志,就叫做《火山》——后来没有看见。未知名字已定规否,我觉得‘火山’有爆裂的危险,改个幽雅些的不更好吗?一笑。”

  章衣萍“记得”的《火山》,是上海光华书局发行的一种杂志,1926年10月10日创刊,同年11月10日终刊,共出2期。至于史天行的书店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几乎是立刻又有了新的打算,而这打算给了病中的章衣萍以极大的安慰,11月24日信中表述的正是这种心情:“我回家快一月了。病后神经衰弱得很利害,整日只是吃饭睡觉,吃药,真是一点生趣没有。但我想到这世界上还有许多爱我的兄弟姊妹,我的心又不觉强壮起来。你明年能到日本去,好极了。我想,假如我弄得着钱,也可以跟着先生到日本去看看樱花。……先生发愿将拙著《情书一束》译为日文,我盼望先生的计划不久可以实现,而且,祝先生的日文快学好。……”《情书一束》是章衣萍的短篇小说集,1926年5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

  短短一年之中,史天行又要办杂志,又要去日本,又要开书店,还要将《情书一束》译为日文(发此愿时日文还没有学好)——宏愿可谓多矣,只是多得让人感觉有点不大靠谱。最终他的浮槎东渡是否成行,书店是否办起来,《情书一束》是否译成了日文,这些都有待查考;只有杂志,到后来是确确实实地办过了,而且是两种:一为《新文学》月刊,1935年4月10日创刊,上海中华杂志公司发行,同年5月10日终刊,共出2期;一为《人间世》半月刊,1936年3月16日创刊,汉口华中图书公司发行,此即“汉出”《人间世》,出版2期后,为避免与上海《人间世》混淆,改名《西北风》,期号另起,1937年3月出至第16期终刊。

  编刊需要稿件,史天行为此多方写信求援,文学馆的藏信基本上全是对他求稿函的回应:有寄稿子来的,比如陈学昭:“现在我有一篇抄清的译稿《丽若·沙瓦基娜》,可以给《新文学》,兹奉上,不知可用否?此稿内容很不坏。字数约六千字。……”再如李金发:“前得大札,当作《记失败者》一文寄上。”“承来缄征稿,本愿多为出力,惟近来工作太忙,较少写作,只能将译诗寄上少许,出版后请通知,下期当可多写也。”有答应写稿的,比如章衣萍:“老兄办刊物,自当帮忙。可惜下了几天雨,把什么文章都给雨洗去了。恰好今天天晴起来,当努力写些东西,寄上充篇幅。”还有因为“辜负”“远道征文”之“盛意”,致函请求原谅的,比如李劼人的信,不仅态度诚恳叙事详备,且文字妙曼古色古香,读来颇有味道:

  天行先生大鉴:

  鄙人自廿二年五月即已改行,离去成都,现忝颜充任重庆江北青草坝民生机器厂厂长一职。以外行而办工业,亦犹学农者而作县官,戴皮弁者而充使臣,非今日之中国,不能有此好现象也。且离去成都是个人行动,妻子书籍全然未在身畔。嘱译文寄上,势有不能。谬蒙赞奖,惟有汗颜。旧译实有一篇,系与大仲马、雨果等同时名诗人威西之 历史小说名《战神》,其在法国,其名远过于《侠隐记》等。惜太长,全部译出有十五六万言。前年译得数万言即置箧底,今亦在千里外之成都,不能取而续成也。远道征文,

  惟歉辜负盛意,一切原谅为荷。再:尊函系十二月廿八到成都,在四川大学文学院小作 翔徊,复于一月四日转到重庆民生公司,至是日之夜七点始转来江北工厂,周折如此,尚能收到,是不能不恭颂邮局之盛德矣。专此率复,并颂大安,顺祝《新文学》顺风。

  李劼人顿首 

  廿四年一月四日之夜

  上举例信,都与《新文学》相关。只可惜此刊运命不长,刚开头便煞了尾。其后史天行的兴趣又转向“编印《古佚丛书》”,为此致信林语堂。林得信“至喜”,随即回复:

  齐衍兄:

  得快信知先生编印《古佚丛书》,至喜。而所谓《浮生六记》今本消息,犹叫我欣喜无量。附与沈子英先生函,乞航邮转寄。弟急切待往常州一访沈君也。弟对此书之热诚,可参视以前(四十期左右)《人间世》《英译〈浮生六记〉自序》。此书已全译好,将在美国出版。嘱撰《同根草》序,虽可应命,而由个人兴趣讲,当与平伯对调,盖《〈浮生六记〉序》我要说的话多也。耑此,候复。

  廿五年正月十七 

  林语堂

  《浮生六记》是清代沈复(1763—1825)所著自传体小说,共6卷,1878年上海申报馆刊行时仅残存前4卷。1935年11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足本《浮生六记》(但后两记实系伪作)——大概就是信中所谓《浮生六记》之“今本”。估计史天行事先读过刊发在《人间世》上的《英译〈浮生六记〉自序》,知道林语堂“对此书之热诚”,所以信中先将足本《浮生六记》出版的消息告诉林氏以求其欢心,然后再提出“嘱撰《〈同根草〉》序”的要求。《同根草》系近代女诗人屈蕙  (约1857—1929)的旧体诗集,林语堂“虽可应命”作文,却希望能把该文“对调”给俞平伯去写,而他更感兴趣的是《浮生六记》,后有译著《浮生六记》汉英对照本(4篇)于1939年5月由上海西风社出版。至于史天行的《古佚丛书》是否编成,则又是一个不得而知。但其为约名人文稿所下的功夫所动的心思,由此可略知一二。只是再下功夫再动心思,他也不该化名行骗——先骗得了鲁迅先生的《序〈孩儿塔〉》,再“模拟”鲁迅的语气,“冒充”先生“自己”翻译自己原来用日文写的《日译本〈中国小说史略〉序》,而且译得满纸错误……难怪鲁迅先生愤怒至极,特意写了《关于〈白莽遗诗序〉的声明》,登在1936年5月的《文学丛报》上。

  大约就是从此往后,史天行再收到的信件,内容和语气便都不复从前之客气了。文学馆藏信中有两封未具年份的,据分析应该都是在鲁迅先生的“声明之后”所写——一是石民想索回自己的文稿:“上月底抄兰秋心遗札数则,谅已寄到。现《人间世》既已停刊,恳请吾兄将该项原稿掷还为感,盖鄙意不欲再发表也。”——因为稿子尚在对方手里,所以话说得十分客气。另一封是许钦文所写,因为是拒绝邀稿,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口吻便带着明显的教训味道了:“对于诗集,以为许寿裳先生给非杞先生做的序怎么会到你的手上是应该说明的;如果非杞先生就是你,那末该用非杞这名字。范爱农‘溺’于酒的溺字根据什么?作人这名字现似以不用为妙。最好找到鲁迅诗集后再出版。‘乌其’只内字的音(日本),内山日语是乌其ㄧㄚㄇㄚ,说乌其山是内山完造的别名,只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有点像。我曾经写过不少篇小说,可是没有写过一首诗,因为完全是外行。我所能说的远不如许寿裳先生,如果还要序文,应请懂得诗的人写。我实在不行……”

  “语丝人”信函一束,内容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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