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貂皮大衣的女子

　　雨给雪打来电话，说凤离了，儿子去上海同济大学报到的前两天正式办理的手续。

　　凤离婚，在雪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一个月前的某天，凤用微信给雪发来一张她身穿暖灰色貂皮大衣的照片，紧接着发过来的文字这样问：“怎么样，还可以不？”

　　雪望着那几个字，淡淡一笑，回复道：“挺好看，就是没感到多有身份，价格不菲吧？”

　　凤让雪猜，雪回复说自己不懂，猜不出，不过按你的标准，总不会低于10万吧。

　　工夫不大，凤发来一段语音：“亏你还生活在首都北京，竟这么老土，这件衣服不是上好的，28万。”

　　雪听了不由得瞠目。凤一个地级城市税务局人事处副处长，每月工资不足3000块，可28万一件的衣服，她说起来连磕巴都不打一下。最近几年，雪每次见到凤，发现凤身上穿的，肩上背的，腕上颈上戴的，一水儿的国际大牌，最不济的也是中国驰名，令雪这个月薪近万元的公职人员很是不解——自己的月薪比凤高了近3倍，可生活水准却无法跟她同日而语，是自己不会理财吗？

　　高中时代，雪、凤、雨三个人最要好。三姐妹当中，凤学习最好，全年级数一数二，长得也漂亮，公认的校花。那时，雪和凤同桌，雨常因此不快，说老师偏心，故意把自己跟她俩分开，连前后桌都不让坐，排在最后一桌。雪和凤就逗雨，说：“谁让你长那么高，跟长颈鹿似的，你不坐后排，难道让我等小矮人坐后排不成？”雨最盼下课，因为课间休息时，雪和凤便会凑到她身边起腻，说一阵子，哄一阵子，笑一阵子。

　　凤家住城郊农村，兄弟姐妹3个，父亲长年卧床，一家人靠母亲做缝纫过活。那些年，雨、雪每次请凤母做衣服，都会有意多量出几尺布，当衣服做罢时她俩便故意惊讶地说怎会多出这么多布，说剩下的布拿回去也没用，让凤母看能否给凤匀件衣服。一次两次的，凤母还埋怨俩丫头，说事先也不问问做裤子、上衣该扯用多少布，闷头买，净糟蹋东西。日子久了，凤母便明白了雨和雪的用意——她们这是有意接济。她心里感动着，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每到时令，就让凤给雨、雪捎些新鲜蔬菜、玉米、枣子等农产品尝鲜。凤很要强，每次考试，如果成绩不是全班之首，就抹眼泪，雨和雪便费尽口舌，好言宽慰，直到凤将眼泪抹干。

　　高中毕业后，她仨各奔东西。凤考上省税务学校，雨参加了工作，雪参了军。开始，三人书信不断，在信里互诉思念之情。凤和雨每年都能见一两次面，每逢学校放假，凤回到家放下东西第一件事就是往雨家里跑。

　　雪入伍第3年考上了军校，去军校报到前才回到离别3年的小城探望双亲。之前，3人就约好，雪回来时好好相聚。有些时候，事情就那么凑巧，雪回来了，可雨却被单位选派到外地进修，凤也因学校临时安排她参加外校的一项交流活动，没能回来。她们就这样阴差阳错，没能见面。

　　岁月总在不知不觉中从指尖划过。随着时光飞转，她们面临的事情也多起来——事业、恋爱、结婚、生子。3个人在琐碎的日子中，联系渐渐变得生疏，以至于后来中断了通信。再聚首时，时光已过去了十几年，昔日的纯情女子，都已为人妇为人母。别后相逢，最让雪感到惊讶的是凤。她惊讶的不是凤依然美丽的容貌，而是身高。雪记忆中的凤是娇小的，可现在居然比一米六八的雨还高出一公分，身材也不像生过孩子的。听雨说，凤大学毕业后先是分到下面的县税务部门，不到一年便调到市局，没几年就升到了人事处副处长位置。这些年凤没能再进步，跟赏识她的领导被“双规”有关，不过作为前朝遗臣，还能稳坐原位，不能不说凤有点本事。

　　岁月真是磨练人，如今的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淳朴的小丫头了，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处处透着世故老到，让雪和雨自叹不如。聪明的凤，当然看出了雪眼中的困惑，她优雅地笑笑，说朋友面前用不着说假话，自己那点工资养家都勉强，哪买得起这些东西，是给朋友办了事，人家送的。雪暗想，办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对方出手如此大方？

　　自从同雨、凤恢复了联系，雪以作家的眼光敏锐地察觉到凤的家庭存在着问题。凤曾对雪说，自从儿子出了满月，丈夫就因工作忙搬到师范学院分给他的那套房子住了，只是晚上回来吃顿饭。一个正常的家庭，哪有这样的？雨同雪也讲过凤的一些事，说她离过一次婚，与前夫无子女，离婚的原因有几个不同版本。她离婚后又快速结婚，对方是本市师范学院的教授，离过婚，有个男孩。雨说那教授在师范学院的口碑很好。

　　雪每次同凤通电话，凤总是数说丈夫的诸多不是。在她眼中，丈夫除了教书没任何本事，一个额外的大子儿都挣不来。尽管凤瞧不上丈夫，但雪还是从她的言谈话语中，知道她不会跟丈夫离婚。

　　一个月前，凤还身着貂皮大衣，笑得那么灿烂迷人，一个月后，她便成了孤独的女人！听着雨的电话，雪在心底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许久没说话。

　　雨在电话那边问：“雪你在吗？在听吗？”

　　雪说：“我在，我听着呢，他们到底还是离了，凤的情绪怎样？雨你要多陪陪她。”

　　电话那头的雨也叹息了一声，说：“如今凤是自由了，再也不用为了赴谁的约会跟丈夫撒谎，只是以前常跟她约会的那些男人，忽然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她想撒谎却又没得谎可撒了。这也难怪，她现在是独身女人，谁也怕继续黏在一起将来甩不掉。雪你在外地，每次回来住不了几天，不晓得凤在咱们这座小城的知名度有多大，人们可能不知道市长叫什么，但提起凤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挂了电话，雪陷在沙发里默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雪记得上次休探亲假时，刚进家门就接到凤的电话，问她在哪儿，方不方便说话，想聊聊。得知雪刚回小城，凤显得很兴奋，约雪到自己家里去，说特别想跟雪单独说说话。雪明白凤这话的意思。她每次回来，都是和雨、凤三个人聚，凤这回刻意这样暗示，是不希望雨参加。雪明白。

　　雪和凤又有好久没通电话了。雪平时工作忙，习惯晚上把所有事情料理清后，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有几次，雪打通凤的手机，可凤是不敢放开声讲话的样子，讲两句就借故将手机挂掉。从此，雪便很少主动给凤打电话。

　　那个上午，雪如期来到凤家。一百六七十平米的三居室，装修讲究精致，处处显露着奢华，跟凤的穿戴十分吻合。凤把雪让进客厅，倒上刚刚沏好的茶。雪看着那茶具，知道那是地道的英国货。

　　没等雪开口，凤就主动说：“儿子周末上补习班，老公晚上不到饭点不回来。”凤见雪的目光里含了疑惑，无声地一笑，说：“挺怪吧？可这就是我真实的生活状况，早习惯了。”

　　雪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

　　凤说：“儿子出生不久。”

　　她神态优雅地看着雪，说：“咱们分别的时间真是太久了！”

　　凤叹口气，对雪讲述自己的经历，谈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同雨讲的有些出入。她说前夫身体有病，主动提出的离婚。再婚后，她几乎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儿子刚满月，丈夫便住到师范学院他自己的房子。

　　雪问：“为什么？”

　　凤略一沉吟才说：“我同他婚后7个月生下的儿子，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雪想问她事实怎样，想想不妥，便将话咽了回去。

　　凤呷了口茶，说同丈夫结婚这么多年了，他的工资从来没往回拿过一分，养着前妻和他们的儿子。工资不往家拿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凤说自己悄悄查过丈夫手机的通话记录，为此没少生气。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着优雅的姿势和声调。

　　雪说：“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离婚？”

　　凤讪笑一下，说：“这年头，离婚的理由千万条，离后再往一块凑的理由万千条，有什么奇怪的，人哪，都是贱坯子。”

　　“那你呢？”雪实在忍不住了，3个字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雪以为凤会生气，不成想凤却“噗哧”笑出声来，说：“我嘛，与时俱进，跟着时代走、跟着感觉走，人活着不容易，得活得洒脱点。我还不算老，对不？”

　　雪再愚钝也能听出凤这话的言外之意。如此说来，外面那些传言就不是空穴来风了。在这个地级城市，提起凤的名字，人们会拉着长音“噢”一声，然后说些不太好听的话。

　　“儿子到底是不是你和丈夫的？”雪最终没能忍住，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凤并不正面回答，看了雪一眼，说：“单凭儿子喊了他这么多年的爸爸，也不该对孩子的一切不闻不问、天天耷拉着脸，对不？就是在路边捡来的孩子，养久了还会产生感情呢，何况还是我生的？说到底，是那头那个女人挑唆的，奇葩男人都让我摊上了。”

　　雪斟酌了一下，对凤说：“儿子大了，今后做事要设身处地为孩子着想。”凤微微一笑，说：“雪你是作家，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书中也有漂亮女人，女人长得漂亮有错吗？”

　　很低级的一个问题，可雪却不知怎么回答。雪想了想，说长得漂亮没错，问题是要有正确的价值观。“正确的价值观”这几个字一出口，雪便觉得自己很没意思。凤大小当着领导，用得着你对人家谈什么价值观，真是可笑。

　　果然，凤哂笑一下，说：“没想到你也这么虚伪，什么叫正确的价值观？我想吃好点、喝好点、穿好点、生活好点，有错吗？难道你拒绝过好日子？你不爱名包名表、珍珠翡翠？有人心甘情愿为我需要的这些东西买单，我干吗不要？”

　　雪说：“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东西不好，就是替人家办了事，太贵重的东西也不能收，是有风险的。”凤又是一笑，说：“你没救啦，可能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你了。”接着凤话题一转，问雪喜不喜欢貂皮大衣。

　　雪摇摇头，说貂皮衣服挑人，不适合自己，再说又不是生活在寒区，花万八千块钱买那么贵的东西，浪费。

　　凤听罢咯咯笑起来，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啊，万八千的能买件貂皮？10万恐怕也买不到上好的！貂皮这种东西不仅仅是御寒之物，它代表着一个女人的身份，你看看电视里过去的那些阔太太们，哪个没件貂皮衣服？就是现在演艺圈的明星出席一些场合，没件貂皮在身，也会被同行低看一眼。今年我想买一件穿穿，否则白来世上一回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

　　两个人这次会面后不久，雪接到凤用微信发来的身穿暖灰色貂皮大衣的照片。

　　一个月后，雪又接到雨告知她凤已离婚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