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30日07:32 宋 渤

  1953年,未满14岁的我,读了刘绍棠的几篇小说后突发奇想,他能写小说我为什么不能,不就是编故事吗?连着几天飞笔疾书,很快写出我的处女“大作”,跑到镇邮局寄给一家颇有名气的文学刊物。

  邮局的大老王见我寄的是厚厚一摞稿子,瞪大眼睛问我帮谁寄,我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帮谁寄的,是我自己写的小说!他问写的是什么,我说你等着在杂志上看吧。他等到的不是杂志而是退稿信,出于好奇他当着我的面把信拆开,急匆匆念了起来。写信的编辑误以为我是成年人,毫不客气地写着:请你先把小说的定义搞清楚,在这些基本常识没弄清之前,请勿浪费笔墨纸张和他人精力与时间。须知写小说不同于买冰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涉足的。

  受此一挫,小说不敢写了,于是改写诗歌,苍天有眼,佑我在《鞍山文艺》上发表了一首诗,那是1956年。以后也曾发表一些作品,但没有一篇小说,那位未曾谋过面的编辑伤了我少年的自尊。我发誓在没有熟练掌握写小说的技巧前,先下苦功夫读小说进而研究小说,总有一天我会写出小说的。

  逼着我又提起笔写小说的是一场寒意逼人的秋雨。那是1982年深秋的一天早晨,夜里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周遭水声哗哗,地下积水横流。小路旁一座歪歪扭扭的平房屋顶上,趴着一位老工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块块油毡纸盖在漏水处,再用砖头压住。

  我像被钉在那里迈不动步子,默默地待了片刻,最终忍不住说了一句:房子漏成这样子,找你们领导解决嘛。他感激地瞅我一眼回应道:领导能随便找?找了也没得用,你看嘛,多得很。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山坡上,一排排工人宿舍的房顶上,补丁似的油毡纸一块连着一块,都是补漏的。

  我心潮起伏,想不通为什么不能给工人建几栋不漏雨的住房。而离这些破房子不远的厂区一角,耸立着落满鸟粪的黑色高炉,那是几年前为了响应“洋跃进”而修建起来的,花了几百上千万。而这座高炉建成后只是个摆设,根本没有投入生产,惟一的作用是打造政绩。当时类似的现象到处都是,全国白白扔掉的何止十亿百亿千亿,那是人民的血汗钱,理应痛惜。只因无人追责也无须负责,充其量说一句干革命总要缴些学费的嘛,就万事大吉了。

  我思索了很久,想到当时的口号“先生产后生活,先治坡后治窝”,民生被远远抛在一边。在这种方针引领下,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们,往往只检查生产不检查生活,只过问治坡不过问治窝,这几乎成了常态。于是我萌生一个自作多情的念头:权作一次精神救赎,替这些决策者们写篇忏悔词。用什么方式呢,只能借用以虚构为特征的小说,生活就这样逼使我拿起笔写起了小说。

  记得一位作家讲过:短篇小说所描写的,应当是从你的心上来回刮过,刮得你心尖发痛浑身打哆嗦的那种东西。我就是在心尖发痛浑身打哆嗦的日子里构思出这样一个故事:下基层督导建设“洋跃进”高炉工程的鲍司长,将一位提议用建高炉的巨款给工人建房的企业领导撤职。他在离休之年反省自我忽有所悟,深感愧对号称国家主人翁的工人群众,决定重返底层赔礼道歉,结果猝死在高炉旁的工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偿还自己所欠的“心债”。《心债》发在《山花》1983年5月号的头条,很快被《小说选刊》转载。

  《小说选刊》影响面大,《心债》经它一转载,电报电话和信件纷至沓来。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位导演要求转让改编权,叮嘱我拒绝其他人的改编要求。来电要改编权的还有大连电视台等单位。结果没隔多久北京那位导演就来电声明放弃改编,大连电视台也发来同样内容的电报。这也怪不得他们,当时风云突变,形势又发生了变化,谁不害怕呀。

  辽宁有个腾鳌古镇,相传因巨鳌腾空而得名。镇上有个文化站,站长姓金名燕,是位长相英俊的才子作家,经常发表小说。

  我几次请教他如何写小说,他总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后一笑了之。1954年初冬某日,金站长让我陪他去理发,回来路上问我对理发店老板有何看法。我答,此人滑头善变,对理发的老农冷若冰霜,见到你变成一团火,对我这个小青年他半冷半热阴阳脸,典型的市侩。金站长听罢大笑,你不是问我怎样写小说吗,把理发店的感受写下来就是篇小说,学会观察懂得思考就已经够大半个作家了。不久我被收进由他创办的文学创作组,成了最小的组员,两年后发表处女作,从此熟人戏称我是小作家。

  我一直视金燕为恩师,没少听他讲有关写小说的种种技巧。1956年我外出读书跟他断了联系,3年后惊悉他被关进大牢成了阶下之囚。原来,1957年反右斗争中他侥幸过关,翌年县里给小镇下达一名“补充右派”的指标,身为作家的金燕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入狱后,他想不通,急火攻心,两耳致聋,落下终身残疾。

  1982年严冬,我返乡为家父奔丧时特地去看他,一别26载,他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连呼宋老弟我冤枉啊冤枉啊。我选择最动听也最真诚的话语劝慰,他怔怔地瞅着我毫无反应。我猛然想起他已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一阵心酸,我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大恸。当年那位美男子不见了,眼前的恩师形容枯槁,眼神迷茫,背驼腰弯,气喘吁吁。

  后来的日子里,我发表过上百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都未敢告诉恩师,怕他笑我王婆卖瓜。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我想,该向恩师汇报了。孰料,恩师金燕已撒手人寰,驾鹤西归。斯人已逝,情以何堪;天公不公,枉为天公!

  恩师金燕让我我苦苦思索过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作家是干什么的?

  我曾是个理想主义者,很幼稚很天真又很愤青。所以一直认为,作家理应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历史记录者,像司马迁、鲁迅那种;作家应是《旧约》里讲的“守望者”,目光犀利能看到社会的凶兆,负责指出大至一国小至一人的罪错,对未来的险恶发出警告,促进当下的觉醒和改过自新;作家应是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提出的“公正的旁观者”,他应极富同情之心,喜别人所喜,忧他人所忧,将全部的爱奉献给人间。一句话,作家是社会的良心,他的天职是扬善抑恶、主持正义,为普天之下无权无钱的弱者鼓与呼。

  我深信不疑,我的恩师金燕就是这样的作家。从我的作品中他或许会认同,作为后来者的我,也一直按照这个标准在努力修补自我。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