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尽管各种文学奖也以小说为大项,奖金最高,但不论作品的质与量,直面现实的散文才是大宗,写作与阅读人口遍及各年龄层,而且行之有年。
上世纪80年代,余光中曾以年龄与风格将台湾30年来的散文创作者分为四代,梁实秋、琦君、张晓风,分别是前三代的代表,第四代作者众多,潜力大,一时难分高下。第二个30年过去,当年的散文新生代廖玉蕙、周芬伶、阿盛、林文义等,笔耕勤,质与量俱佳,成了当代台湾重要的散文家,而被点名二、三代的王鼎钧、林文月、亮轩、张晓风等,创作力与生命力等重,是在用岁月累积作品的高度。其中最年长的王鼎钧还获得“101年度散文奖”,正所谓“瘐信文章老更成”。
2009年,王鼎钧出版《文学江湖》,耗时17年的“回忆四部曲”最终完成,2012年出版的《度有涯日记》是王鼎钧1996年到1997年的纽约日记,以一贯干净的文字谈宗教、阅读,家常琐细,看似平凡却事事入眼,有关回忆录的写作过程,有挫败,有失望,也有感动,仿如“回忆四部曲”的侧影,折射出美国时期的王鼎钧何以能在86岁高龄再攀写作高峰。
与王鼎钧同获“101年度散文奖”的是陈义芝。陈义芝主持“联副”多年,先写诗后写散文,《歌声越过山丘》自述文学生涯,以诗人之笔写文坛轶事,字里行间都是人生美好的遇合及对文学的信仰。与陈义芝同世代、同样经历也参与文学副刊黄金时期的向阳,则以作家写给他的书信串连台湾文学的《写字年代》,从战前的杨逵、龙瑛宗到战后的陈芳明、阿盛等,以时代的墨痕擘画文学先行者的风范,犹如台湾文学的“微历史”。同样是作家兼编辑的王聪威,则以轻松之笔写《作家日常》,一方面以晚辈的眼光捕捉作家的小动作或某句话,为他们剪影,一方面不忘自述个人的文学路。陈义芝的抒情与向阳的说史,文学的美好时代成了乡愁,到了王聪威,轻松的文字背后则是对文学处境的焦虑。
文学人写文学事正是台湾散文的特色之一,如早年林海音的《剪影话文坛》、余光中的《沙田七友》,近年来写得最多的是隐地,《2012日记》就是身为出版人、作家和编辑人的隐地的最佳身份脚注。1968年隐地编台湾第一本年度小说选, 45年后又为九歌编选《101散文选》。
散文选作家多,题材多元,入选的单篇文章,往往是作家主题书写的抽样,以亲情书写为例,张辉诚以疼惜之笔写《我的心肝阿母》,让人见识了台湾女人的生命力。而廖玉蕙在母亲过世4年后写《后来》,王健壮在父亲走后10年写《我叫他爷爷》,音容笑貌之外,是人子面对至亲生命消逝的无告与无助。相对于王健壮、廖玉蕙的悲怀,郝誉翔的《温泉洗去我的忧伤》、陈俊志的《台北爸爸纽约妈妈》、杨索的《恶之幸福》,则是书写个人的残酷青春,以逆子逆女之姿捡拾时光碎片,召唤记忆同时也撕开旧疮,令人惊恸。这些自传式家族书写,不论是外省第二代还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背后显现的是一幅幅台湾社会发展的迁徙图。
土地与迁徙最牵系写作者的历史情怀与沧桑感。林文义的《遗事八帖》,以长篇散文记忆土地的历史与疼痛、思索40年来对文学的坚持。吴晟以笔为锄深耕台湾土地,诗、文之外,他积极投入环保,与吴明益共同主编《湿地、石化、岛屿想象》,为土地永续请命。
土地变貌在舒国治笔下是在地历史之旅,《水城台北》舒缓从容,是一座城与水的故事,“画地”而不“自限”。蒋勋的《少年台湾》则是人与地浮想联翩,以小镇为篇名,是岛屿独白、流浪笔记,也是蒋勋对在地“美”的思索与追索。
对原乡的探索是创作者深爱的主题,近年来“在地书写”蔚为风潮,以地之名,混搭资料与情感,向各种命题招手,赖钰婷以二十四节气写的《小地方》,标榜的是“一个人流浪,不必到远方”,旅行有时只是想出去走走,是对生活态度的探讨。陈黎以《想象花莲》观察、记忆、想象家乡,一切的美好都是创作的活水。吴敏显《我的平原》则写半个世纪前的童年回忆,兰阳平原的那些人、那些事,古早味与在地感兼具。 绕过东部,来到府城台南,文史工作者郑鸿生写《寻找大范男孩》,借着泛黄的家族老照片,探讨台湾男人的“失语”,寻找爱的和解。
寻找和解是对他者也是对自己,漫漫长路,创作者借书写一步步前进,在女作家的作品里,最能看到成长、追寻、摸索与释放,一路向陌生的领域挺进。
周芬伶善自剖也剖析他人,以温婉的文字节制狂烈的情感,《杂种》形塑怪咖美学,怪与美,一体两面,完全翻转出道时的《绝美》。实验性强的简媜,每一本散文集都是一种新尝试,《女儿红》《母者》是生命进行式,《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却是过去与未来式,深情追想至亲暮年之余,探索禁忌的老、病、死,成了百科全书式的“老年学”,感性依然,却逐渐向知性靠近。
作家张让阅读广,谈读书,写旅行,甚至一饮一喙,都能在思考与情感间找到平衡,《我这样的嫖书客》正是典型的“张式散文”。思考深邃,意在言外,文字雅致,家常琐事也引人入胜,柯裕棻的《洪荒三迭》从微小处着手,目光却投向东海岸,看山看水也看自己迷惘的青春,既亲又疏,预告着创作风貌的转变。郑丽卿的《只要离开,就好》,是中年女性的再出发,勇敢而安静;以小说见长的陈雪、黎紫书等改以素颜与读者面对面,《暂停键》看书、看人、看世界,最终看的是“我”;《老派约会之必要》嘲讽都会爱情与浪漫,既天真又犀利。写都会,黄丽群的《背后歌》黠慧刁钻;张惠菁游走上海台北,发出《双城通讯》;杨佳娴的《玛德莲》则是轻熟女的“城市晃荡”笔记书,而胡晴舫的《城市忧郁》,书名就是说明。善以烹小鲜如治大国写美食的蔡珠儿则改当“都市农妇”,脚踩泥土,《种地书》每一锄都是盎然的生趣。来自土地也来自生活;刘静娟的《散步去》,以简笔素描生活中俯拾即是的小风景;宇文正的《丁香一样的颜色》,捕捉寻常生活美好的片段,亲子互动最令人会心,色泽明亮清新;房慧真的《小尘埃》则添了黑灰色,冷热交织;廖玉蕙的《在碧绿的夏色里》以憨、痴化解现实的尴尬,并深情凝视流金岁月。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追忆似水年华不是年长者的专利。走过乡土文学论战的尉天骢的《回首我们的时代》;亮轩的《青田街六巷七号》纠葛着父子间难以抚平的伤痕,锺乔《靠左走:人间差事》回忆过去,理想继续燃烧。中生代的杨照的《寻路青春》写文学与诗的启蒙;徐国能的《绿樱桃》回首青少年,也抒发微近中年的怅然;马世芳的《昨日书》以音乐与过去的自己重逢;王盛弘的《大风吹:台湾童年》是童年记趣,也是向前辈作家致敬。阿盛的《萍聚瓦窑沟》超越地理界线,回首青春,并以生猛活泼的文字谈台湾俚语。
生态环境问题日渐严峻,自然书写成了散文的重要议题。上世纪80年代,刘克襄率先投入,目标明确,近年来更深化写作领域,《十五颗小行星》是15个“探险、漂泊与自然相遇”的故事;《男人的菜市场》则是菜市场的生态考察。前者令人感动,后者看热闹也看门道。无论诗与文,朱天衣胼手胝足,为《我的山居同伴们》开辟快乐天堂。长期耕耘自然书写的还有凌拂,从山居到都市,关怀的是自然,又写又画完成《山·城草木疏》。
除自然书写外,饮食也是散文书写的重要选项,韩良露、蔡珠儿、朱振藩、焦桐、黄宝莲等人是个中高手。焦桐又写又编,《台湾肚皮》写庶民日常吃食背后动人的故事,编《饮食散文选》,在味蕾之外,更是饮食文化的涵泳。
散文书写不分世代,前行者奋力攀爬,迈向另一个高峰,令人期待的文学新绿大张旗鼓地冒出头来,少了直面时代的触动,他们思索青春、面对成长。受学院教育的“文青”是文学奖的常客,备受注意。周纮立的《坏狗命》写疯狂家族;神小风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写青春身世;黄文巨的《感情用事》以文字治疗没有出口的爱情与生活。同样书写青春与孤独,言叔夏的《白马走过天亮》则是在世故敏锐中带有童趣。有别于“文青”的写作素材,年轻的“医生作家”林育靖、吴妮民、阿布、黄信恩,令人眼睛一亮。黄信恩《体肤小事》,以身体器官说故事,时而讽刺,时而深情。吴妮民的《私房药》,以文字疗伤,倾诉女医师的悲与喜。生命与尊严,是医生作家们独有的“临床经验”。
中文世界的散文已非西方“虚构”与“非虚构”简单二分法,读者问:“为什么要读散文?”周芬伶在《散文课》中说,“散文包含了我们对美好文字与人格的追求。”给了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