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头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7日07:18 常新港

  1.五头蒜

  我叫柯柯,正跟爸爸在一起。我没想跟他在一起,可他偏偏要求我跟他在一起。这就是生活。在我这种年龄,我就是贼,爸爸是警察;我是老鼠,爸爸就是猫;我像是一个浑身有病的人,爸爸就是拎着针管要给我扎针的有点偏执的医生。医生的疯狂想法是,男孩子不打针,病就好不了。我的想法是,被疯医生打了针,我更好不了!

  有时,我被爸爸逼急了,就想跟他老人家大干一场,但是,一看见他腮帮子上黑糊糊的胡茬儿里夹杂着零星白胡子,我心里硬硬的念头又软了。

  这就是生活,我眼前的生活。

  在超市纷乱的大门口,爸爸让我跟他进去拎要买的东西。他说了很多要买的东西,我没记住。但是,我最不愿跟大人逛超市,他们总是买一些没用的东西,而且,会一下子买很多。大人们都有个癖好,把很多东西塞满生存的空间,误以为是富足。我说,我不想进超市,我在门口等着!爸爸说,那你就等着!但不许走!要帮我拿东西!东西太多,我会拿不了的!

  我等着。大约40分钟后,爸爸出现在门口。他终于出来了。我迎上去,竟然看见他手里只拎着五头蒜。

  我差点儿要给爸爸磕头了。

  “你用了一节课时间,只买了五头蒜?”

  “常吃大蒜好,预防疾病。”

  这世界上最要命的事,不是美国换了两届总统还找不到恐怖组织头目本拉登,而是我妈妈出差,家中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

  爸爸和我对食物没有一点研究,只能装成对快餐的热爱,装着微笑。爸爸在等妻子回来,我在等妈妈回来拯救我要死去的胃。

  但是,这还不算什么,是我看出爸爸突然关心起我的命运了。过去,都是妈妈为我的将来操心,妈妈不在家的日子,爸爸突然要承担起妈妈暂时放弃的责任。

  “我记得一个故事……”爸爸把筷子放下,他已经吃饱了,两眼盯着我。

  对天发誓,我从没听爸爸给我讲过故事,从幼儿园开始,给我讲故事的就是阿姨和妈妈。我快15岁了,爸爸要给我补上“讲故事”这一课。

  我忍着。我想,爸爸的故事比我们俩面前的快餐好不了多少。

  “我们那时候,有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我打断爸爸,问他四肢不勤是指什么?两只手不干活好理解,那两肢就是指两条腿了,难道那个人连走道都不会吗?“瘫子,一定是瘫子!你是指瘫子吗?”我想让爸爸当人生教授,我当那个永远也不用毕业的学生。在他眼里,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休想在他的人生大学里拿到他签发的文凭。

  爸爸中断了讲故事,给我解释“四肢不勤”。他解释得很细心,费了很多力气。因为,他的学识也有限。

  我点了一下头。他刚要继续讲下去,我又问,“五谷不分”是怎么回事?哪五谷?这个人活着非要分清五谷才行吗?

  我这一问,爸爸就被剥掉了伪装,他瞪着我说道:“你真的想听我讲这个故事吗?”

  我不知道该把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赠送给爸爸。

  我对大人的故事有一种免疫力。

  只要是大人在说事儿,我的身体就会汾泌出一种抗药性的物质。

  我想对你,对他,包括带女字旁的她们说,故事有毒!这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但是,我说不出来。我要是上来就对你说:“故事有毒!”你会说我有病。那时候,你心里正在骂数学老师给你留了像蛆一样多的数学题。到你筋疲力尽该入梦时,那些五颜六色的蛆,会从床的各个方向爬到你身上。先从你的脚心啃起,让你痒不是痒,疼不是疼。然后,你的内心开始绝望,让你对这个世界的憧憬,不超过50步远。

  我的倒霉数字是5。我还是说不出来。真的是5。所以,我临近15岁的时候,我很不安。不安的征兆是心不在焉,不能专注地听老师讲课,拒收爸爸和妈妈说给我的所有……我觉得什么事情都跟自己无关,什么事情都值得怀疑,什么事情……都很糟!

  妈妈出差还没回来的一个晚上,我进了卫生间,想痛快地排泄,包括坏心情。我想跟同学探讨郁闷心情的排泄法,最见效的就是卫生间排泄法。因为不雅,所以摆不到桌面上。但是,我一抬头,竟然看见对着我脸的卫生间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是爸爸女里女气的字体,写着对“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解释。爸爸竟然把教育我的工作做到卫生间里来了,我的心理受到重创,感觉小便失禁了。

  妈妈打来电话,说明天傍晚就到家了。我和爸爸立即抖擞起精神,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尤其是厨房,简直就是大号垃圾箱。

  第二天晚上,妈妈如期到家,放下包就开始视察卫生间和厨房。有人说的没错,厨房和卫生间是女人常待的地方,看厨房和卫生间,就知道女人的质量如何。妈妈一边看,一边点头,还加上口头表扬:“还不错!比想象的好很多!”

  然后,妈妈扎了围裙,到了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时刻,她冲着我们和厨房说道:“我要给你们做顿大餐。”

  爸爸和我都有些激动,觉得幸福离自己是这样近,说来就来了,挡都挡不住。这时,我和爸爸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喊道:“让我做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我冲进厨房,拉开冰箱,见里面只摆着五头大蒜。

  这五头大蒜站相难看地立在冰箱里,像是证明我和爸爸的懒惰生活。

  我回头看了一眼爸爸,说:“妈妈要是看见冰箱里有五颗导弹,也会高兴点啊!”

  爸爸见状,拿了一份《最晚报》过期报纸,钻进卫生间不出来了。妈妈感觉到我和爸爸之间有点什么事,问我:“你爸怎么了?”

  我说:“我爸肯定做了对不起五头蒜的事。”

  妈妈好奇地问我:“五头蒜有什么故事?”

  我指着卫生间说:“讲这个故事的人在卫生间里躲着呢。他说大蒜能给人的肠道提供免疫力!”

  “这个死了又活了,活了又老死的烂故事,傻子都知道。”妈妈说完,除掉围裙,拎着一个大布袋,去菜市场买菜去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冰箱里的五头蒜,发现它们已经长出了娇气的绿芽,这说明它们老了,已经到了最后挣扎的日子。绿芽是什么?不是希望,那是最后的疯狂。

  “这蒜不能吃了,长芽后,它就空了。”妈妈把五头蒜拿出来,扔进垃圾袋里,然后,把新买回的食品,一件件装进冰箱。

  五头蒜的绿芽诱惑了我的眼睛。我把它们从垃圾袋捡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让绿芽朝上,然后浇上水,放在我屋子里的窗台上。

  我很敏感。我望着五头蒜,总觉得它们像什么,预示着什么。也许,它们在生活里象征什么。我对有暗示意义的东西有兴趣。暗示这个东西,是需要你发现的,它不会平白无故地自己跑来,主动找你这个白痴的。

  妈妈进我的屋子发现被她扔掉的五头蒜,像神一样摆在我的窗台上,对我说:“你要是喜欢花草,把阳台上的花搬进来一盆。这几头蒜放在窗台上干什么?”

  我说:“妈,你别管行不行?!”

  2.“95后”在念经

  听人家老是吵吵“80后”,“90后”的。假如把我们从10岁到40岁分成类,白菜一排,萝卜一排,土豆一排,我该算“95后”。现在想想,“00后”都知道很多事了,我就有老了的感觉。可怕。

  让我分类,“80后”是鸡腿,“90后”是汉堡。我们“95后”是念经的,“00后”是太空人。谁知道到了“00后”该立业的时候,宇宙航天站会不会修在我家门口的马路上。

  我说我们“95后”上课时上网时特别像念经。有一天做梦,自己没有理由地在大街上飘,当然梦见的是晚上,99%的人做梦都是在晚上,除了白内障患者会在做梦时撞见太阳。我在大街上正没有目的地飘着,觉得冷,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都被风扯掉了,只剩下一条薄薄的内裤,跟裸体一样。我心想,可别落到有人围观的地方,正想着,没风了,我像个铅球一样掉到街上,朝四周一看,是个坐满了人的大排档。

  我再仔细定睛看,就傻掉了,那些坐在大排档里吃饭的人都是10岁的孩子,大排档的中间还挂着一个横幅,上写吓人的大字:“00后”庆典!

  “00后”要搞什么庆典?还在大排档里搞?还吃着喝着搞?10岁庆什么?庆祝他们活到10岁不容易?还是10岁以后要改变这个世界?我一边紧张地猜测,一边想着用什么东西把下身遮住,我这个“95后”做哥哥的不能丢尽了人啊!

  这时,我看见所有的“00后”们都不吃了,他们奶油色的脸上挂着奶油,一起转头望着我,眼睛瞪得像是看见了外星人。我跟他们解释:“我是……1995年出生的……我是无意经过这里,是风罢工了,我才掉下来掉到这里的……你们接着吃吧……我没事的……你们不用看我,我穿着短裤的……”

  可恶,我低头时没有看见自己穿着短裤。

  我羞臊难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解释。我没有自信,担心自己在他们面前的形象很差。我走不动路了,像是等着“00后”们给我做出宣判。

  这时,我听见所有“00后”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像喊口号一样说道:“是念经的!”

  念经的?真念经的穿长袍,我们“95后”就该裸体念经?

  “啊!”我吓醒了,绝对是吓醒的。我们“95后”怎么就成了念经的?我睁开眼,先摸了摸下身,确定一下还有没有内裤。

  还好,是梦。虽然不是好梦,起码是个能醒的梦啊!在这个世界上,假如做一个噩梦,永远醒不过来,还不如死了。

  “醒醒,醒醒!……”

  像有人叫我。他在很远的地方叫我,又像是把嘴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叫我。

  我不是已经醒来了吗?还有人叫我?

  “柯柯!醒醒!”有人直呼我的大名。

  这回,我真的醒过来了。我在教室里。这是真醒,刚才是假醒。语文老师贾文章用右手的指关节敲我的课桌。我怎么在教室里睡着了?

  “在家上网了,还是要完成我布置的作文累的?”

  我说:“做梦累的。”刚从梦中走出来,还没有向别人撒谎的能力。我感觉自己很难从那个梦中一下子逃出来,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我听见教室里哧哧地笑成一片。

  贾老师也笑着说:“就把你的梦写写吧,做梦都累成这样,也许是篇好作文。起码,你做梦时使大力气了!”

  我苦笑道:“哪敢写梦里的事啊!”

  贾老师收了笑容:“就写你的梦。我要知道你的梦!”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贾老师一点没笑。大人不笑,那就是认真的。大人如果笑呵呵地跟你说事情,有两种可能,一个是逗你玩,还有一个就是,这件事情对大人来说无所谓。而我从幼儿园到小学,又到了中学,都曾经为了老师的笑而卖力地做事情。

  我回家写了一篇作文《95后是念经的》,把那个梦如实写了下来,交上去了。写得挺省力气,顺利的像是一片树叶自由落地,没像以前那样,写篇作文就像扒我一层皮。我准备跟贾老师耍一回赖,是他当着同学的面,让我写那个梦的,只要给我及格就行了。

  没想到,到了贾文章老师讲解作文时,他用了一种宣布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口气说道:“深刻,柯柯的作文出人意料的深刻!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好作文了……”

  我当时以为自己又在做梦。贾文章老师还是没笑,没开玩笑的意思。真的是一篇好作文吗?到了现在,我还在想,如实记录梦境的作文《“95后”是念经的》究竟哪里深刻?要是深刻,该是那帮“00后”深刻啊!这话可是10岁孩子说的。深刻有标准吗?我真的头晕。我一个在梦里被风刮成裸体的男孩子,跟深刻也不沾边啊!

  一个能表扬我这种学生的老师,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有希望!

  (《五头蒜》,常新港著,明天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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