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一位友人给我推荐了余秋雨的一篇散文《品鉴普洱茶》。文人骚客对茶、酒或者其他民俗文化产生兴趣,撰文品评一番,本不奇怪。甚至可以说,如果文人们连这几样都没有涉猎,其文字美感或文学意趣就大大地打了折扣。所以对余秋雨欣赏茶事的文章,我是抱着简单欣赏的心情来读的。
但当读罢《品鉴普洱茶》,我的感觉几乎可以用“震惊”甚至是“折服”这两个词来形容。余秋雨对普洱茶了解之深,据说已位列行业内公认的“普洱老茶品鉴专家”,这是我此前所不知道的。而这个“专家”的名头,也并不是余秋雨自封或者其他专家“抬轿”包装而成的,而是因为他扎扎实实地拥有着对普洱茶历史与现状的深刻认识。真正打动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在《品鉴普洱茶》中精妙的文字、灵动的语言,以及由此而体现出来的文学之美。该文从普洱茶给初喝者形成的障碍开说,对比了普洱茶、乌龙茶、绿茶的味道,令人叹服地用“陈酽、透润”来形容普洱茶的口感,采用的比喻和联想更是展现了“余式散文”的华彩:
这一种,是秋天落叶被太阳晒了半个月之后躺在香茅丛边的干爽呼吸,而一阵轻风又从土墙边的果园吹来;
那一种,是三分甘草、三分沉香、二分当归、二分冬枣用文火熬了三个时辰后在一箭之遥处闻到的药香。闻到的人,正在磐钹声中轻轻诵经……
对普洱茶的介绍和品鉴,即便是停留于此,也已经可以说达到普洱茶“资深饮客”的层次了。但余秋雨没有就此停顿,而是引领读者迈进更深更广的天地。普洱茶与其他几种主要的茶叶品种的口味差别,来源于制作工艺的差别,说到底就是发酵方式的不同。作者将普洱茶的发酵称之为“微生物美学”,接下来再转入普洱茶的历史沿革叙述。在文章的最后一节,余秋雨将普洱茶的奥秘升华为地球局部生态未遭破坏而对人类的回馈,认为普洱茶代表着中国新文化的“生态文化”,稳健、着地、深厚、悠长。
当时我就感到,《品鉴普洱茶》这篇文章带有雅趣,反映出极致化的文字之美。阅读这样的文章,心态会很轻松、很放松,既让门外汉了解到有关普洱茶的多项常识,也能启发“资深茶客”们的领悟——但最终会让人调整到郑重审视普洱茶文化韵味及其代表的生活方式、价值理念的角度。后来得知余秋雨将此文收录在新出版的《极端之美》一书中。同时还有他撰写的另外两个领域——昆曲和书法的文章,以《昆曲纵论》《书法史述》分别命名,与《品鉴普洱茶》一起组成了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新作之所以叫《极端之美》,显然因为在他看来,普洱茶、昆曲、书法都有着“极端之美”,堪称“文化极品”。什么是文化极品呢?余秋雨提出了独有性、顶级性、具体性、共知性、长续性等5项筛查标准。他认为只有前述三类才符合标准,并且是“沉淀着生命的文化,是精神价值的实现方式”。
书中的《昆曲纵论》,是从元杂剧的起源说起。元杂剧的一时繁荣,是传统的文化理论很难给予解释的。蒙元统治者并不重视文化以及中原地区的千年儒学传统,这通常会被解读为文化破坏的力量。余秋雨却敏锐地意识到,文化破坏力量打破了“中华文化自古以来某些越来越规范的‘超稳定结构’,包括不利于戏剧产生的一系列机制”。昆曲产生于元杂剧之前,却是在元杂剧拓展了戏剧在中国文化和社会中的生存空间后,才逐步从发源地浙江走向江南其他地区乃至全国的。《昆曲纵论》细致叙述了明代昆剧改革、昆曲扩散流行的过程。令人感慨的是,昆曲清唱如同今天的流行神曲一样,曾在明朝让全国各地各阶层乃至全民都陷入痴迷的状态;彼时的昆曲,显现出在意境、结构、呈现上的高度精妙,这正是其可以代表东方艺术和美学“极端之美”的依据。
但昆曲终于还是没落了。你恐怕会以为,余秋雨会以某种渲染甚至煽情的方式,来呼吁重新振兴昆曲吧?错了。他提出,昆曲在明代已成为沉重的社会负担。理由之一是,“在过度的流行中……(昆曲)创作思想被流行思想严重磨损,大量的作品越来越走向公式化、老套化、规制化”,最终必然被民众所舍弃。理由之二,大量的官僚和文人沉湎于昆曲的老腔老调,借以逃避对社会危机的直面,这也是昆曲被后人称为“世纪末的颓唐之音”的原因。
有书写,才有记录,才可能为文明的传续创造前提。书法脱胎于中国文字的书写,以其造型、节奏和韵致创造了美感和意境,这正是《书法史述》所说的“中国文化的美学品格”。文章在一一讲述中国书法历史的同时,也穿插融汇了他的美学联想。比如说到行书,“近草,谓之行草;近楷,谓之行楷。不管什么比例,两者一旦结合,便产生了奇迹。在流丽明快、游丝引带的笔墨间,仿佛有一系列自然风景出现了——那是清泉穿岩,那是流云出岙,那是鹤舞雁鸣,那是竹摇藤飘,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风动岸草……”这样的叙述和联想,难道不是对书法“极端之美”的极美描摹吗?
(《极端之美》,余秋雨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