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漫游者的精神行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8日08:35 江 飞

  这是一部行走之书:在荒野中行走,在山水间行走,在记忆里行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行走,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行走,在生存与死亡之间行走……总之,作者甲乙是一位不知疲倦而乐在其中的行走者,既用双腿丈量大地,更用文字寻求自然乃至超自然的精神应和。这位“大地漫游者”不禁让我想起本雅明笔下那个无目的地漫步于城市街头的“游手好闲者”。当然,对于甲乙而言,前工业的乡野(而非工业的现代都市)是其倾心的行走场域,而“行走”本身即是目的,是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最好方式,是获得精神安宁与超越的不二法门。我羡慕这种精神行走的姿态,正如我羡慕退休后的甲乙此刻在京城自在随意的生活。

  据我所知,在甲乙的生活里,漫游和写作始终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而这二者的相濡以沫便有了这部《鲜花地》。《鲜花地》的起点是行走的起点,是生活的起点,也是一个“人”生成的起点。七八岁时,甲乙随父母从东北走到皖南,正是这次重要的迁徙,在其内心深处打下了两块色彩各异的界碑,一头是记忆中既清晰又模糊的“大虎山”,寄托着一个少年最初的心事和想象;一头是占据记忆中的大块空间甚至挤进灵魂的“挖沟”,蕴藏着这个少年渐渐到来又匆匆离去的青春和梦想,而这中间则是流年,如“远去的车”,如“昨夜之鸟”,如梦翼。世事变幻,无可阻挡,而不变的才是生活的真理、人的根柢。正如《去黑山》中的那个少年,因为吃食的诱惑而独自步行前往20里外的三姑姥姥家,而当他终于站在三姑姥姥家门外的时候,却徘徊着放弃了敲门,最终“灰溜溜地走上了回大虎山的路”。这种思维逆转是颇有意味的,不是因为“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快意,而是因为意识深处自然而然升腾起的一种羞耻之心。按孟子所言,“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这是一种人性之“端”,最本真,也最崇高,无形却充满强大的力量。这是甲乙“记忆中永恒的黑山”,又何尝不是“致良知”者规范自我的道德之山,人性之山?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在“去黑山”的途中,拼尽一生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去看一眼“那视觉中没有,也永远到达不了的山”吧。

  很早便背负“黑山”上路的甲乙,注定比一般人更懂得大地的心声、山水的脉动、人生的况味。在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蹚不过的河的。那个叫“大地”的地方,是大地的缩影或象征,既“和逝去的时间一样不可挽回”,又“总让我觉得它有些超乎寻常的东西”(《大地》)。“大地”意味着母体,意味着整个世界,一种超越时间和生命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大地在让你贴进它的同时更加真切地认识到你自己”,由此甲乙真正走进了大地的深处,走进了苏格拉底式的哲学思考之中,亲近或融入大地成为肯定或认同自我的一种终极方式,所谓“接地气”的最本真的含义也莫过于此吧。“气”流动在大地内部,更因为人的亲近和反思而灌注于人生历程之中,甲乙在行走中所试图获得的,我想正是“踩在大地上的那种坚实圣洁的感觉”吧。

  山水有灵,草木有情。因为甲乙的行走(身体的和文字的),它们更显出大地的本色和“天人合一”的某种可能。“山”是龙山、是独秀山、是冬山、是龙虎山、是朱备山,“水”是杨桥的水、是江南的雨、是鲍冲湖、是秋浦河……于我而言,它们是熟知却未曾涉足的地理名词,对于甲乙而言,它们却是浸润着生命体验的审美对象。跋山涉水需要时间,需要精力,更需要心境,只有敬畏生命、热爱自然、勇于挑战庸常生活的人,才能够在苦乐交替的跋涉过程中体味到生命的本真、自然的可敬以及生活的乐趣。很显然,在甲乙的生活和文字世界里,山水已然成为“一种精神高度,一种哲学源泉”(《攀登是对人生的延长》),而“人生是另一座山——我们不能不艰难地终生跋涉”(《冬山行》),于是,“行走”成为甲乙贴近大地、延长人生的一种行为体验、一种精神诉求:这是仁者的高度,也是智者的情怀。这情怀在《圆照寺》《龙泉寺》《白云青鸟》《风动冶父山》等篇章中又融入了释者的禅意,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我最喜欢的《圆照寺》,无论是深秋的落叶溪水,还是“专注于打扫尘世中的灰垢”的意求老和尚与成缘小尼,甚至那些有法号的猫和狗,都让人感受到一种“透明的温暖”,一种“内在的沉静”,一种“极致的和睦”,这种超然之境可谓可遇而不可求的精神体验。

  当然,甲乙并非只是寄情于山水,那些在行走中所遇见的每个人物,同样是其心中长存的风景。比如那个站在树上的摘橘老人(《余湾》)、那个话语不多动作沉着的老陶(《夏日龙虎山》)等等,淳朴善良的他们成为“形色大地”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使如甲乙一样的行者感受到人间的温暖、精神的快慰。仔细想想,“认识山水草木人物”或许正是“认识你自己”所必经的“悟道”的过程。古人所谓的“行万里路”,其实并不在于里程长短,而在于脚步对道路的深情,在于心对风景人物的领悟;正如“读万卷书”,并不在于翻阅书卷多少,而在于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情感共鸣,思想与思想的投契。“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甲乙所要传达给我们的也许就是如此。当然,也可能远非如此。

  透过文字我们不难发现,作家与画家的双重身份使甲乙找到了某种独特的技法平衡。比如,在极其简淡随意的画面勾勒里,总会不经意地跃出几抹动人的色彩,从西围墙的消失想到“只有历史,冷峻地主宰着事物的沉浮与变迁”(《西围墙的砖》),从对自然的恐惧想到“死亡是在一切生命之下存在的,死亡之上无止无息的美丽让我心动不已”(《我为什么当不了梭罗》),让人遐思,让人回味;又总会在“都市即景”、“浮生五味”的品尝里,生出幽默、诙谐的智慧,比如《十四区的蚊子》《给自己画像》等,这是甲乙的另一面,也是大地的另一面。正如喜剧是悲剧的另一面,“鲜花地”是“墓地”的另一面,让行走不至于因为过分劳累而陷入绝望,让精神不至于因为过分沉重而濒于崩溃:这是现代生活所要求的必然,也未尝不是甲乙提供给自己和现代人的一种精神慰藉。

  甲乙说,“文字就是作者的落叶,思想的落叶,灵智的落叶,但愿它的形态可以比美自然的落叶。”(《在北方的北屋里拾掇文字(后记)》)作为默默注视他背影的同路人,我相信,日臻至境的甲乙会在行走中,往文字的筐里拾掇进更多更美的落叶,关乎自然、灵智以及思想。

  (《鲜花地》,甲乙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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