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人生文学的审美价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6日07:23 马至融

  路遥说“苦难中才能诞生灵魂的歌声”。路遥就是一个有着特别苦难人生经历的作家,一个对人生充满了许多思考的作家,一个对生命有着无限感悟的作家,一个矢志要把这种对生命的感悟和对人生的思考变成人生文学的作家。如果说苦难造就了路遥的人生,那么苦难人生却成就了路遥的人生文学,这集中体现在路遥所创作的中篇小说《人生》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在他42年的生命历程中,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贫寒农家子弟走入社会的人生历程,并把它艺术化成了属于路遥的人生文学。苦难的特别经历和对苦难人生的特别体味思考,这是路遥创作人生文学的源泉和资本,也使他人生文学中的人生故事和人物形象具有了触动情怀、引发思考的特别力量。

  路遥的出生就是悲苦的。人说生命不能选择,可苦难却会选择生命。路遥的生命就是被这块高天厚土处处弥漫着悲苦意味的陕北黄土高原所选择。在共和国诞生刚刚两个月的时候,路遥就来到了陕北清涧县石咀驿乡王家堡村土窑洞的土炕上。可那缺衣少吃、饥寒交迫的日子使路遥的父母在抚养了路遥7年之后却怎么也再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在路遥7岁那年的一个早晨,父亲带着他来到了陕北延川县一个叫郭家沟的小山村,父亲与伯父的一夜交谈,把路遥过继给了伯父王玉德。年幼的路遥在第二天早晨看见父亲悄悄地离他而去的时候,满含着眼泪望着消失在大山沟里那个生养了他7年的男人背影,路遥心里默念着说,他被父亲抛弃了。这一人生变故,就成了路遥生命世界中一个永远不能弥灭忘怀的情感之结,也就从这个时候起在路遥年幼的心灵里冥冥中开始燃起了一把日后越聚越强、越烧越旺的属于路遥独有的生命之火,即是要闯人生、要做强男人的生命理性。被过继给他人使得路遥早早品尝到了人生的一种悲凉伤痛。在伯父家虽说有吃有喝了,能上学了,可他人的冷眼轻贱,甚或有人的热心帮助,都使路遥正成长的心灵不断滋生出些扭曲畸形的各种情感体验。他能成为同龄人中的头头去指使别人砍柴干活,他也能为了能吃别人一口白馍学着狗的样子跳起来在空中接食。他没有经济能力再上初中,可他一定要去参加考试证明自己考上了。他砍柴掉到深沟里觉得自己要死了,可站起来还活着的时候他就默默的心里想一定要活得更坚强更有人样。在“文革”岁月,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初中生一夜间就成了县红四野造反派的军长,19岁就成了相当于一个副县长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紧接着他作为“造反派”又被清理回乡做了农民。一个被政治所激发也更充满了政治热望的路遥从天堂坠落到地狱,面对无尽的山梁沟壑他只能以劳动来逃避,脱皮了的臂膀脊梁和满手的血泡使他心里有了何等的不甘心呀!祖辈是农民,父辈是农民,难道生在土地上的人就只能祖祖辈辈的做农民吗?中断了政治仕途的路遥在两眼一摸黑中看到了文学的那一点微弱光亮在向自己招手。于是,写诗成就了路遥,也成就了他的爱情。他的第一首诗《车过南京桥》在县里的油印小报《延川文化》上发表,也就是在这首诗上他署上了“路遥”二字作为自己的笔名。由于写诗出了名,路遥又回到了那个使他人生展现出第一缕光彩的县城做了一名创作员。特别的作派和诗才,吸引了北京插队女知青走进了路遥的情感世界。路遥把爱北京女知青看作是对外面世界的渴望的实现,然而就在他幸福地品尝爱的甜美和想象着外面世界精彩的时候,女知青却招工远走,一切即刻化为乌有。虽说又有一个北京女知青因开导路遥而走进了他的生活,但他心目中所爱的女神还是他第一个爱人。他灵魂深处萌生了一个意念:无论如何一定要和一个北京女知青结婚。本来是两情相悦的纯真爱情,就这样在路遥的人生里滋生出了别样的滋味。正是这接续不断的苦难对路遥生命的撞击,使得路遥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更为复杂的体味和思考。他身不着家,一年大半时间漂泊游走在陕北高原。他不能有规律的生活,街边的排挡路边的地摊常常是他就餐的地方,甚至有时候一天就吃一顿饭,所谓的饭就是一个冷馒头一根青黄瓜。实在被吃的欲望折磨时,他就到朋友处要着吃一顿可口的饭。《人生》获奖时他没钱去北京开会领奖,是他的弟弟借了500元钱由铜川赶到西安把他送上了火车。嗜烟如命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写作时没钱买烟,急得无所适从,又是他的弟弟帮助他渡过难关。一个有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大作家竟然为500块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这内心是何样的苦难煎熬?其滋味恐怕只有路遥自己知道!是苦难造就了路遥,是苦难使得路遥的人生世界多了别样的内涵和沉重分量,于是他才能比他人更深刻地去体味感悟人生,因此,在他的小说里才会走出来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有祖祖辈辈把人生的命运给了这黄土地的德顺爷、高玉德、高明楼、刘立本、孙玉厚、孙玉亭、田福堂等;也有不甘心与黄土为生却又无可奈何的姐姐、大牛、刘巧珍、孙少安、金波等;更有新的奋斗者高加林和孙少平。然而,在苦难成就着路遥的时候,苦难也快速地结束了路遥。《平凡的世界》创作的6年,就是路遥不断耗尽生命能量的6年。1988年5月25日路遥给《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的句号时,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手中的笔扔出了窗外。他走进卫生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他的手像抽搐的鸡爪一样不能伸展,他在用热水浸泡双手时失声大哭。后来他用生命的余热写完了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一个曾经健壮的躯体从此后就没有了支撑的能量。他坐在省作协院子的一把藤椅上晒太阳,一坐就是大半天,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病情加剧,曾经如此自信的路遥深感自己生命的无能为力。他心里想,回到自己的老家吃上顿妈妈做的家乡饭,他的病就会好,他的身体就会又强壮起来。所以,在他的故乡通了火车后的第6天——1992年8月6日,路遥乘火车到了延安。然而还没来得及回到乡下的老家,路遥就病危住进了医院。他肝硬化腹水已到晚期,9月他被迫转院西安。1992年11月17日,这个从苦难中走来的作家经过了一番与苦难的搏斗较量后又在苦难中走了。是苦难造就了路遥,也是苦难毁灭了路遥。苦难对作家来说是财富,苦难对现实的人生来说就只是苦难。

  在路遥的人生里,我们能看到保尔的形象,更能看到于连的影子。而在路遥的文学世界里,在那个城乡交叉地带的土地上,保尔和于连交织成了高加林和孙少平形象。于是在“红”与“黑”的人生世界中,作家路遥就这样把自己与保尔、于连、高加林和孙少平融合成一体。路遥为什么要把“人生”作为自己小说的标题,当作自己毕生要探索的课题呢? 是路遥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所使然,另一方面是陕北这块黄土地上的农村青年的命运遭际激发了他的思考。对社会的苦苦思考和对人生的苦苦探索终于汇聚成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感情洪流。这就是路遥人生小说后来所形成的属于路遥所独有的“高加林情绪”。高加林形象,是中国20世纪文学画廊中一个有着自己独特审美内涵的文学典型,他身上凝结着的那种不安分灵魂的生命能量将会在文学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路遥让高加林走出土地、进入城市、实现自我,最终演出了一场奋斗者的悲剧,这悲剧里面蕴含着社会、个人、人性的意义却是丰富而复杂、广泛而多面的。高加林是保尔、于连式的交织着复杂人生内容的“球形人物”。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所全力打造的孙少平,却没有了“高加林情绪”的冲击力,他对现实更多的是认同,更具“成熟感”和“责任感”。如果说高加林形象中于连的影子多了些,那么孙少平就是保尔的再现。单就爱情这一点来说,高加林与巧珍、黄亚萍的爱情,在使你心动的时候又使你心里百味杂陈,难以一言以蔽之,给它定性结论,因为小说把个人的爱情与社会交织成了一体。孙少平与郝红梅、田晓霞、金秀、师傅的亡妻惠英的爱情,使你得到了一种高尚的感动,尽管这其中也有着人性的复杂,情感世界中那一翼纯净、向上、奉献的正面性美德更深入人心。

  如果说苦难是路遥人生文学的立足点,那么苦难人生中的孤独思考则使路遥的文学有了特别的亮光。孤独感不仅是路遥的心理感受,更是他的人生状态。也正是这种由内到外、由外到内的始终相伴相生的孤独,使得路遥善于思考。苦难中的思考是发愤的思考;奋斗中的思考是不满足的思考;挫折里的思考是坚守的思考;逆境里的思考是不屈服的思考。思考使得路遥的人生文学具有了深刻的价值。从生活的孤独到文学的孤独,路遥不断深入到人生价值世界的更高点。他钟情于咖啡和香烟,更使他的思考有了新角度和深度。如果说如命的嗜烟是农民的心理情结的体现,那么,钟情于咖啡,就是其渴望走出黄土地的心理情结,它给了路遥城市的想象。这就不难理解,他的小说《人生》起初的名字是《你得到了什么》,《平凡的世界》起初的名字是《走向大世界》。这里边有着路遥怎样的思考?而后来的改变又赋予了他的创作怎样新的内容?路遥的创作是在烟雾中煎熬过来的,那黄土地上苦难的人生就像路遥手里那不停燃烧的烟卷一样,在时明时灭中不断地延续着,那生存在黄土地上的青年们有着如此深重历史创伤,也就像路遥烟卷的烟雾缭绕般紧紧裹挟而挥之不去。在路遥那香烟的燃烧里,吸进去的是苦涩,吐出来的更是苦涩,而当这苦涩也不能继续时,他惟有回到生养他的那片苦涩的土地上,或者干脆就进入到更孤独的大沙漠里。苦难使路遥的人生文学有了深重的厚度,但激荡于路遥苦难心胸中的那一束理想的亮光,却使路遥的人生文学中又洋溢着一种令人无限神往的浪漫情怀。这就是路遥在嗜烟如命的苦难里为什么却又如此钟情于咖啡的缘由所在。陕北男人那种外静内热的特点是路遥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他的生活里可以少穿没吃、饥寒交迫,他的精神里却永远保存希望。哪怕期望又变成失望,但马上就会又生成另一个明天的期望。路遥的生命如此,路遥所创造的人物也是如此。如果马建强没有美好愿望的支撑,他能熬过那一次次的饥寒交迫吗?如果高加林没有对城市的痴情渴望,他怎么会蹚上那尘土飞扬的人生之路?如果孙少平没有走出去的渴望,他又如何把那接续不断的挫折磨难化解于淡定从容的人生中?生命的世界,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一边是阴冷恐怖的魔爪撕扯,一边是绚丽温暖的阳光照耀。路遥对人生两极的苦行僧式的真切体验,使他的文学充满了生命两极的灿烂。

  在苦难中孤独的思考使路遥的人生文学有了特别的亮光,那么思考而来的多重性矛盾则使路遥的文学有了更厚重的滋味。路遥有许多两难境遇。他绝不可能想到自己7岁时被父亲过继给别人,他想跟父亲回家可又怕回了家缺吃少穿更不能上学读书;他不想学狗一样跳到空中接食吃可又是那样想吃到一口白面馍馍;他根本就没想到要去造反、去当县领导,可就是走上了那样的路。他不爱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北京女知青,可要和北京女知青结婚的念头促成了这婚姻;他原本对文学并没有发自生命深处的热情和追求,可日后却从事了文学而且为了文学不惜“对自己也要残酷些”。他 20岁前断了政治仕途走上了文学之路,可20年后获得了文学巨大成就却又强烈的渴望重返政治仕途之路;已经和妻子早就名存实亡的婚姻可就是不愿履行离婚手续而要苦苦维持。如此多的矛盾着的状态,既是路遥留给后世的谜,也是路遥人生过程中的真切经历。是苦难的派生?还是孤独的扭曲?但毫无疑义,生命的矛盾却成就了一个丰富复杂的人生世界。当这种矛盾着的生命转化为一种文学样式时,它就产生出了一种只属于文学的触动世界的力量。伟大的作家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伟大的作品更是在这样的情形里出现的。文学作为感受的艺术,其传世的魅力就存在于这种超越了逻辑理性的感性世界里。路遥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路遥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他面对这一个接一个的矛盾时感悟出了矛盾背后所存在的人生的意义,而且他又把这种精神的感悟转化成了文学的形象世界,并展现了出来,由此使这种感悟具有了一种普适性的精神内容。高加林活出另一个人样的挑战性冲击中深藏着怎样的内心隐痛,孙少平百折而不屈的人生中那种炼狱般的担当和承受,每迈出的一步无不包含着矛盾中的纠结与煎熬。路遥在这矛盾的煎熬中艰难前行,他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又何尝不是在这样的矛盾煎熬中艰难前行?

  路遥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路遥的悲剧也是非常态的。42年的生命过程,对一个生命来说是短暂的。19年的创作生涯,对一个文学生命来说更是短暂的。短暂固然使人感慨,但短暂更让人思考。走了的路遥毕竟是走了,中断了的人生文学创造也毕竟中断了,但那个走了的生命和中断了的文学世界,却留给人无限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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