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致谢望新的一封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6日07:23 许建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的手稿类文献中,有路遥致谢望新信函一件。信中写道:

望新兄:

  您好。久别了,甚念!

  现通过一位并不熟识的人,将《平凡的世界》二部手稿捎您,这样比邮寄要快和安全一些。稿件怎发,由您全权处理。因为第一部发在《花城》,我仍想在您那里发。二部几乎投进了我的全部精力和热情,我自觉出尽了力,稿件头天完,身体第二天就垮了,心力衰竭,气力下陷,整天服中药,也没气力和兴致和其他刊物交涉。问题是此稿我仍想由您手里发出,哪怕只发行一两份都可以——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使我受感动的是,在我耗尽心力寂寞地投入这件漫长工作的时候,得到了您这样的朋友的理解和帮助。再一次感谢您。

  您那里的情况和处境我不很了解,但能猜出几分。唉,没办法,不想干事的人总要让想干事的人什么也干不成!

  相信山不转水转,会有好的转机的,如心烦,可出来走走?

  我如身体复元,即起程去煤矿下井(二十天左右),然后分别去陕北农村和大学去补充一些技术性的生活,有什么事,信仍寄作协,会及时转我的。

  深致敬意!

路  遥 8/7

  谢望新,作家、评论家、编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辞典》这样介绍他:江苏金坛人。中共党员。1970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文艺处长,中共鹤山县委副书记,广东省广播电影电视厅党组成员、副厅长兼广东电视台台长、党委书记、总编辑,广东省作协党组成员、专职副主席,现任广东省作协副主席。《作品》杂志主编。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落潮之后是涨潮》《浪潮之外的孤魂》《历史会记住这些名字》《你带走一片阴云》《春来春去》《珍藏起一个名字:母亲》《谢望新文学评论选》《中国式燃烧》等10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表彰奖、冰心散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新人新作奖、文学评论奖、全国广播电视学术论文一等奖等。

  路、谢友谊,应该是从1986年春天开始的。那时,《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稿了,而“更严峻的问题却横在面前”,“按当时的文学形势,这部书的发表和出版是很成问题的。首先当然是因为这部书基本用所谓‘传统’的手法表现,和当时大的文学潮流背逆;一般的刊物和出版社都对新潮作品趋之若鹜,不会对这类作品感兴趣。”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中如是说,“另外,全书共三部,这才是第一部,谁知后面两部会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踏实,怎么能让人家信任呢?更重要的是,全书将有一百万字,这么庞大的数字对任何一家出版单位(尤其是杂志)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有些杂志和出版社已表现出回避的态度,我完全能理解。”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谢望新“用热情而慷概的手接过了这本书稿”,把它刊登在《花城》1986年第6期上。路遥为此一直“怀着深深的敬意”,恰如他在信中对谢望新所说:“在我耗尽心力寂寞地投入这件漫长工作的时候,得到了您这样的朋友的理解和帮助。再一次感谢您。”

  当然,路遥永远心怀感激的远不止谢望新一个。重情重义、知恩感恩的品格,让他永远记挂着所有对他有过帮助的人。为他发表《惊心动魄的一幕》,“等于直接甚至是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他走入文学队列的老一辈评论家秦兆阳;给予《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很热情中肯的评论”的批评家蔡葵、朱寨和曾镇南,他们的理解使他“在冷落中没有散失信心”;文联出版公司的李金玉女士,她如谢望新一样的“热情而慷慨”,使《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能及时和读者见面”……就连自己能够“充满责任感与使命感”地“从事一种与千百万人有关系的工作”,路遥也认定是生活对他的“拯救”与“厚爱”,因而“要知恩图报”。他为此“教导”自己说:“你一无所有走到今天,为了生活慷慨的馈赠,即使在努力中随时倒下也义无反顾。”

  受这种淳厚素朴的思想感情驱使,《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一次消耗战”。路遥为之“基本放弃了常人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不能陪孩子去公园,连听一段音乐的时间都被剥夺了”,忙得“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常常拖在晚上10点钟左右”。他的“体力在迅速下降,有时候累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他抽烟太多,胸脯隐隐作痛。眼睛发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走路的速度力不从心,饭量也减少了不少”。他到了最后阶段抄改稿子时,竟“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他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好在第二部终于完全结束了,而路遥也“终于完全倒下了。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稿子完成的当天,他“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此情此景,他在信中做了简略叙述:“二部几乎投进了我的全部精力和热情,我自觉出尽了力,稿件头天完,身体第二天就垮了,心力衰竭,气力下陷……”他已经“没气力和兴致和其他刊物交涉”了,况且本来就想把书稿仍然发在《花城》上,便干脆无条件托付了谢望新:“稿件怎发,由您全权处理。”

  读到这里,我不禁深为感动,当今之日的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比这种差不多是以命相托的信任更可宝贵呢?敢由衷信任他人的人,一定善良、磊落、单纯、正派;而那位有资格得到这种信任者,自然也一样。路遥与谢望新以文会友,他们的人品与文品,该能最经受得起先贤推崇的立世立言原则之称量。让人感动处还有路遥所言“无所谓”三个字。一座用心血汗水建造的文学金字塔居然“哪怕只发行一两份都可以”,身处商品大潮而绝口不谈“钱”字,路遥的傲然孑然形神可见矣!或许,只有这样的作家才配谈“独立人格”,只有这样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才是名副其实的“纯文学”吧。

  ——是的,一切都“无所谓”,惟一的心愿就是“能把书写出来”!路遥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殉他的文学事业,为此他不惮付出任何代价。似乎就在此时,他开始频繁地想到“死”、说到“死”,仿佛能活着已是命运格外赐予的机遇,他必须抓住。他在信上说,“如身体复元,即起程去煤矿下井(20天左右),然后分别去陕北农村和大学去补充一些技术性的生活”,实际上他根本无暇顾及身体,不过是刚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又投入了第三部的写作——这是一次近距离的生命冒险,“整个心态似乎是要赶在某种风暴到来之前将船驶向彼岸”。根本不再考虑《平凡的世界》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去完成它,完成!这就是一切”。路遥说,“在很大的意义上,这已经不纯粹是在完成一部书,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只要上苍赐福于我,让我能最后冲过终点,那么永远倒下不再起来,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一语成谶。路遥真的在完成了《平凡的世界》全部创作,又眼看着《平凡的世界》进入“茅盾文学奖”的文学殿堂之后,以42岁的大好年华而訇然倒下了。深深地为之叹惋之时又深深地为之庆幸:相比于他最尊敬的两个文学前辈之一的柳青,他是可以欣然一笑的,因为他毕竟为自己最心爱的作品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从而也为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 号。然后他追随着正午的太阳,带着炫目的光芒划破长空遽然远去,用他激流勇退的悲壮,演绎了人生的别一种辉煌。而他写给谢望新的这封信,则永远承载着他的生命信息长留人间,引发“见字如面”的无限追怀与向往。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