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守的城堡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9日08:22 牛红旗

  蔡川堡

  东出固原城,向云雾山方向行驶,不到50公里,一座古堡就出现在官厅镇蔡川村的东面半山坡上。

  空洞的堡门孤零零地眺望着过往的车辆与行人,俯视着颌下20来户炊烟依然升起的人家。踏上农户门前的土路,穿过稀疏的杏林,顺着时断时续的羊肠小路没走多久,我就站到了被人遗弃的古堡前。驻足,抬头审视,然后,抬起脚跨进了已经没有门板的砖箍堡门。

  堡内一片荒芜,只有两棵榆树的干枝在微风中飒飒作响。土堡分两层,两棵榆树在内堡和外堡的隔墙两边生长。榆树高过堡墙,从虬曲的枝干和皲裂的树皮看得出,这两棵榆树在此已生长了数十个春秋。它们一棵半倚着堡墙,一棵梢上栖落着两只喜鹊。两只喜鹊并没被我这个不速之客吓跑,而是跳跃几下后定在一个枝头上冷漠地观望起我来。它们仿佛是这古堡的守望者。这倒让我心虚,有了侵犯他人领土的尴尬。我忙咧咧嘴,投以歉意的微笑,小声说:“你们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喜鹊显然是讨厌我的多舌,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嘎嘎”叫着旋上崖畔,飞向了后山。

  在一截老土坎上坐下,我卸下摄影包,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古堡残迹来。

  记得前年春天初次来这座古堡时,天气尚未转暖,草芽刚刚出土,崖畔上桃花乍开,内堡的梨树刚刚含苞。那时,从远处向这边看,一片冷冷的粉红又一簇簇高过墙头的素白。再走近了看,粉红的,素净的,都还鲜艳,都还迷人。至今,当时那股子淡淡的香气还萦绕在我的鼻翼。

  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并非桃梨的鲜花,而是堡内崖畔下十几孔窑洞。那时,我已在西海固境内走访了大大小小方形、半圆形、梯形、葫芦形、龟背形、八卦形等各式各样300多座古城堡。城堡内的建筑有蓝砖房、土箍窑,有庙宇、仓库,有改成牛羊圈舍后搭建的草棚,有切成块分给多户人家做宅院修建的红机瓦房,也有一根木棍、一砖半瓦不见的荒院,惟独没有见过像蔡川堡这样半是土筑堡墙半是崖洞的堡子。其他城堡,即便半面筑墙或依山而建,堡主也都在堡内筑有豁亮的砖瓦房舍,不像这座土堡,只有一排黑黝黝的窑洞。我想,这与堡主的财力、生活习惯以及对居安思危的理解有关。

  那天,我一走进堡内这些黑黝黝窑洞,就被其中的土桌、石磨、木马桩、泥坯马槽、锅台连炕、扫帚疙瘩、剪纸窗花,以及报纸炕围和清油灯碗吸引了。我逐个端详,渐次揣摩,觉得当年生活在这些窑洞里的大人和孩子并不十分寂寞。其中有一孔窑洞,不宽、不深,除了土炕、土凳和学生生字本糊就的炕围以外,窑壁的铁钉上还挂着一个打了补丁的花布书包。我估计这是一孔孩子居住过的窑洞。因为窑壁上有一行十分稚拙的铅笔字:“我要上初中”。同时我看到炕头上还贴过一张被人细心撕扯又没有完整揭走的小奖状。残留的奖状上,有隐约可辨的“××小学”的红印章和尚能辨析的“白梅”、“三好”等字迹。再扫视一圈,稍稍靠里的窑壁上另有一些同样稚拙的铅笔字画:有梳着小辫戴着红领巾的肖像,有自行车,有迎风飘扬的五环旗,有“我想骑着车子看奥运”、“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等文字。当时,我虽然清楚地觉得这些文字和图画别有一番情致,但由于没带闪光灯,也就没能拍下照片。最后,我不得不抱着遗憾,带着对这位白梅同学的许多假想走出这孔窑洞。当我走出白梅同学的窑洞走进另一孔已经坍塌的窑洞时,又被一幅用土坷垃画在黑糊糊窑壁上的简笔画诱惑住了。简笔画画的是一对相互凝视着的男女。这幅画,细细端详,很温暖。

  要拍下这些画,是我再次来这里的主要原因。这一次来之前我早早就准备好了闪光灯。我想,也许正是那个叫白梅的同学和这对相互凝望的恋人,才是这座古堡当年的灵魂,才使这座古堡在我心里没有彻底坍塌。也许正是这些最浅显的向往和最本真的爱恋,才最美好,最逼近人性。

  窑外阳光明媚,窑内荧光闪烁。我一次又一次按下相机快门,一张又一张记录下了这些被时光熏黑了的窑洞里的远古岩画般的场景。

  这座古堡的建造者是谁,无从查考,最后住在这里业已迁走的人我随即就可以打听到,或许不用打听我就可以在新农村、新城市、新环境里撞见,可我没去探听也没有去找。我在想,白梅同学早已上了大学,已经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去北京奥运村看那钢制的鸟巢和飘扬的五环旗了。还有,我相信那对在窑壁上渴望爱情的青年男女,已终成眷属。

  我觉得来这座古堡,除拍下这些别有意趣的照片之外,还有其他来由。暗暗寻思:这里落寞得只有一排空窑、三垛土墙、一地杂草、一股清风和三两声鹊鸣,并没什么还能令我迷恋的呀?

  这时,我嗅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都市少有的迷人的香味。我忽然记起了一片粉红中的素白,记起了堡内那棵含苞欲放的梨树,莫非它还在开花?我急忙走出窑洞,穿过豁口奔进内堡。看着黄叶婆娑的梨树我顿住了,时值深秋,哪棵梨树还能开花呀?我自嘲地笑了。可就在我自嘲的同时,惊呆了,被一股股透骨的香气袭晕了——梨树下,满地落果。如遍地发酵的黄泥,弥漫着醇厚的酒香……

  官  厅

  没有什么比官厅更贴近一座古堡了。

  官厅,在固原以东,距固原城30公里。官厅原来是固原市原州区一个乡,也是一个村,不久前又改成了一个镇。据当地农民讲,官厅有一段时间叫宋家堡,因为这里早先有一大户宋氏汉族人家的大堡院,清末回族起义,清政府为了“涣其众,孤其势”,择“荒绝无主之地”令其散居,宋家因而迁往他乡,此堡便留给了四散而来的回族人居住。他们说,新中国成立以后,官厅成立了乡政府和村委会,于是宋家堡前便有了一条公路,这条公路既是南北通途,又是官厅集市贸易的街道。天长日久,宋家堡就被官厅这一响亮的名字取而代之。

  可据我查考,官厅作为地名,已经历史久远。宋太祖手下有个名叫张继能的内侍,经过官厅时,所作的一首《题原州官厅》,可以为证:

  夜闻碛外铃声苦,晓听城头角调哀。

  不是感恩心似铁,谁人肯向此中来!

  官厅这两个字,表面出彩,引人向往,仿佛有八角亭、假山、太师椅和拥前簇后的姨太太少奶奶,又仿佛有世袭、买办的大官员,有排场的官府议事大堂,实则不过一个南北大路边人烟稀少的村落。只是这个村落曾有位位高三品的大官经过倒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官厅的一度寥落,还可以从清代部分史料中得知。《宣统固原州志》载:“固原辖境辽阔,地广人稀,大寨巨堡,寥寥可指,其四乡中有十余家为一村者,有三五家为一村者,甚至一家一村。”当时官厅村隶属原州区清平监,清平监共96个村,汉、回人众加起来总共只970户,官厅究竟有多少农户,就不用多言了。

  官厅,深藏在大山之间。早年,山道崎岖,去官厅赶集,没有比毛驴更好、更体面的交通工具。骑着毛驴去赶集的人,其骑在毛驴上前倾后仰,一山一洼,一高一低,铃铛一叮一当不亚于去京城会试。当然,饥肠辘辘,家无柴米,囊中羞涩的赶集人总是占了多数。

  再说受命于皇恩,手握重权,经过这民不聊生之地去做官的张继能吧,他不思民间疾苦,只一味地悔怨,说明他并不是什么好官。但反过来一想,他十五六岁入宫当太监,能勤奋好学赢得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代主子的赏识;能在抵御契丹入侵,征讨党项李继迁反宋的军事活动中担任重职,监督军队,修筑城池;能参与镇压王均、陈进、卢成均领导的士兵起义,并屡有劳绩于宋;能官至内侍省副都知、群牧部监、会州刺史、淆州铃辖、原州铃辖等职,也算是一位能做点表面文章、知恩图报的官员了。

  我的朋友小海,家就在官厅村宋家堡子的后面。我去他家的路上,见两个男孩在自家麦场上玩弹球,这种游戏我小时候也玩,需要食指把持好方向,拇指有弹力。这俩小家伙玩得聚精会神。其中一个男孩拇指的弹力很大,每次都能使弹球蹦出很远。可最后一次他食指没有把持好方向,竟把玻璃球弹进了麦场边的稀牛粪里。

  因为是周末,孩子们都没有上学。小海几个邻居家的男孩们吆喝着玩“官兵捉贼”。其中一位充当小偷的男孩藏进堡墙下的暗道,一时爬不出来,吓得大哭起来,充当官兵的几个孩子赶紧把他捞上来。另有几个女孩在踢毽子。你踢过来,我踢过去,最终还是把毽子踢到了无人能救的远处。

  小海和妻子正在自家院里晒玉米。去年的玉米长势不错,可到了秋季天气忽然转凉,玉米没有得到充足的阳光,黄橙橙的颗粒,里面却没多少内容。我开玩笑说,你怎么把粮食种成了皮包骨,他认认真真地答道,粮食也要靠吃赈济。他前段时间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搞基建时从地下挖出来一些碗片,我十分好奇,今天专程来看,或许能从这些碎碗片上得到一点有关官厅或宋家堡子的什么信息。我翻来覆去看了那些碎碗片也没看出门道,却冷不丁问了他一句:“你挖这些瓷块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官印、笏板一类的东西吗?”问完,他没笑,我却笑了。小海见我有些失望,进屋拿出两个瓷盘,说:“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清代餐具,我小时候饭碗不够用的时候也用它们盛过饭,你看能不能找见你要找的文字。”我小心翼翼拿起瓷盘翻看,这是清贫人家用过的粗瓷盘,其中一个已经有磕碰过的裂痕。我用食指弹弹,它的声音已经十分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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