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 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6日08:19 许廷旺

  豆大的汗珠顺着父亲清瘦的脸庞流下来,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汗珠。父亲顾不得擦去汗珠,有节奏地拨动着火棍。火棍就像指挥家手里的指挥棒,在父亲和火棍的作用下,火苗宛若千军万马从里往外喷发着火的温度与强度。若大的窑膛从外到里红彤彤、亮堂堂。原本那些灰秃秃、毫无光泽可言的瓦盆瓦罐瓦缸在火的煅烧下,也变成红色的透明体。细看,隐约看到若有若无的轮廓。

  父亲轻轻地舒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天气格外的好。在父亲的操作下,木质充分燃烧,乳白色近似圆柱的烟缓缓、袅袅地升上天空,最终变得了无痕迹。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窑场开火了。

  接下来的七天七夜里,父亲眼睛都不能眨一下,守在窑场里。父亲能不能成功,就要等到7天后,那些瓦盆瓦罐瓦缸的成色、强度、响声……是否能赢得李文山挑剔的目光。

  之前,烧窑工作是由李文山、曹哈喇子、父亲三人完成的。其实,窑场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可这次父亲与李文山发生了争执,李文山一来气,他要求父亲一个人完成七天七夜的烧窑工作。他本以为这样一要挟,父亲就主动放弃了,可父亲慷慨应允。当时,李文山一脸笑眯眯的神情僵住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总是半眯着眼打量人的眼睛瞪得特别大,他不敢相信,这个一口一个叫他“李师傅”的年轻人,竟然敢向他发出挑战。

  两人争执的起因很简单,父亲发现了一处黏泥。黏泥是做瓦盆瓦罐瓦缸的原料。从寻找黏泥,到做成半成品,以及后来的煅烧成成品,都是由父亲他们三个人合作完成。确切地说是在李文山的领导下完成。李文山的眼光和手上的活儿决定着由他来完成整个过程,哪怕从最初的选泥开始。

  在我们普通人眼里,黏泥与普通的泥没什么区别。30年后,我才知道黏泥是一种矿产,需要拍卖得到。

  选泥是一项非常苛刻的工作。平时,李文山背着手,走在前面,父亲拎着一把锹跟在后面。李文山站住,往下瞟一眼,父亲心领神会,挖一锹黏泥。李文山、曹哈喇子两人蹲下来,每人手里捏一把黏泥,在两个手指肚间碾来碾去,看黏泥的黏度,其实是看里面的各种成分。李文山扔掉手里的黏泥,拍拍手,说这泥好,曹哈喇子点头,口水配合着他的声音飘了下来。接下来,父亲就开始往车上装泥。整个过程父亲只有低头干活。

  不过,这次父亲却说了声“不”。李文山“啪”扔掉手里的黏泥,准备转身离开时,父亲开口了,“这黏泥好,里面有二氧化硅成分……”

  李文山、曹哈喇子吃惊地看着父亲,他们做瓦盆瓦罐瓦缸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二氧化硅”这个词。

  父亲说这话,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父亲学历虽然只是初中,但成绩却是最好的。

  李文山知道说术语不是父亲的对手,开始摆资格,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相信它。”

  父亲视线转向曹哈喇子。曹哈喇子头都没抬,“我相信李师傅的眼光。”

  二比一,父亲输了,可父亲却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我相信这泥烧出的瓦盆瓦罐瓦缸可与景德镇的瓷器相比。”

  李文山走了,撇着嘴走的。曹哈喇子拉住父亲的手,一脸莫名其妙,“景德镇是哪儿?是不是离我们很近?”

  接下来,父亲用他选的泥做了一窑的瓦盆瓦罐瓦缸,当然李文山、曹哈喇子也参与了。这些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两个多月里,李文山一直黑着脸,没有跟父亲说一句话。曹哈喇子时不时摇头,准备说几句,可话没有说出来,哈喇子先出来了。他木纳、口拙。瓦盆瓦罐瓦缸装进窑的前一夜,曹哈喇子准备与父亲说两句,不巧的是李文山出现了,曹哈喇子暗中向父亲竖起大拇指。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心里紧悬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其实,父亲的心仍悬在半空中。在他们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三分做,七分烧。也就是说七天七夜的煅烧对瓦盆瓦罐瓦缸尤为重要,能不能成为成品全靠这几天的时间了。从最初的起火,到强火,再到硬火,以及最后的撤火都有严格的要求。这些严格的要求不是背一背就能完成的,完全需要烧窑人的眼力、经验,每个时段用多少热度的火,火候的掌控、火料的选择都要烧窑人自己做出决定。整个过程要缜密、果敢,不亚于一场战斗。其实父亲身上的重担要比这多得多,即使这一窑的瓦盆瓦罐瓦缸成功了,没有任何残品、次品,也不能证明父亲赢了。这次烧出来的产品无论成色,还是强度上,哪怕响声都要超过此前的任何产品,才能让李文山心服口服。更何况,烧窑是由他一个人完成的。父亲把这些都压在心里,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父亲两眼紧紧盯着窑膛,窑膛源源不断地往外喷着灼人的温度。长时间的高温蒸发了父亲体内的水分,原本消瘦的父亲更加消瘦。母亲给父亲沏了酽酽的茶。多年来,父亲只有这惟一的嗜好,父亲说,喝足酽茶不会口渴。

  其实,父亲还担心一点:塌窑。瓦盆瓦罐瓦缸都是父亲一人装进窑的。父亲小心地把它们摆好,其间,留下足够宽的烟道。父亲有他的道理,这种过宽的烟道能让每件产品最大面积接受火的灼烤。可随之而来的是,烟道过宽,就有塌窑的危险。瓦盆瓦罐瓦缸这些器皿,能否承载过多的重量呢?还是个未知数。

  装窑的时候,曹哈喇子来了,当看到父亲留下过宽的烟道时,他看了一眼父亲。当他看到父亲目光明亮时,知道父亲是有意这样设计的。

  父亲小心拨弄着火棍,窑膛内每一次火的轰响都惹得父亲多看几眼。整整一夜过去了,烧窑度过了危险期,过宽的火道经受住了考验。

  只一夜,父亲又瘦了许多,那一双大眼显得出奇的大。

  中午,高云来了。高云站在窑门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黑不溜秋的父亲,“哟,这窑还度过了一天。”

  炽热的天气和灼热的窑火快把父亲烤成肉干了。父亲没心情,也不可能想到这么大热的天,竟然有人跑到大火炉附近看风景。父亲没有听到高云的话。

  高云不得不提高嗓门儿,“我说,你这窑还没有塌!”说完,高云嘿嘿嘿地笑了,他的笑声富有磁力与响度。

  高云是大家公认的美男子,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整洁、鲜亮。头发梳理得有板有型,如同被牛犊子舔过似的(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样形容,其实那是护发膏的作用。大家总这样说,以至有一段时间,我总认为,高云每天之所以早早起来,都是跑到牛犊子前面,认认真真地被舔上一阵)。高云虽像父亲一样与泥土打交道,皮肤却如同雪白的豆腐,白嫩、细腻。这一点,高云一点不避嫌,总把自己与众不同的一面过分地展示给众人看。他除了保持与父亲他们不一样外,而且有意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不吸烟,不沾酒,甚至不吃葱花。有人好奇,故意在菜里下了少许的葱花,让高云品尝。高云夹起筷子,菜刚到嘴里,就吐了出来,大声诅咒起来。

  就是这个烟酒不沾的人,后来竟然得了一种并不奇怪的病——半身不遂。30年后,我再次见到高云,他歪躺在轮椅上,浑身脏兮兮的,不停地流着口水。脸上的肉灰秃秃、松塌塌,目光呆滞,终日昏沉沉的。在我数次说出我的小名后,他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大概出于一种礼貌,不得不应答我。我多次留意,希望能找出他当年背着手,声音宏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情景,哪怕星星点点,可惜,很难再找出当年的影子,他保持完美的形象一去不复返。一段时间,我总恍惚30年后的高云与30年前的那个高云是两个人。

  高云仿佛是来欣赏在大火炉前跑来跑去的小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父亲。对于父亲没有及时发现他这个大活人,他再也保持不住一脸的平静,开始斜视父亲,撇着嘴。

  父亲第二次抱薪柴时发现了高云。

  “你怎么来了?”父亲感觉不妥,马上改口道,“这么大热的天,你不嫌热?”

  高云扫了一眼父亲,仰头看天,天高云淡,好的不能再好了。“看样子,要下雨了。”高云富有穿透力的嗓音紧随着父亲的身影追了过去,可被烧窑折磨了一天一夜的父亲根本没有听到。

  我看到了这一幕,也听到了高云说的话。

  “胡说,好好的天哪儿来的雨。”我大声喊道。

  烧窑期间最忌讳下雨了。雨不知不觉间夺走窑的温度与热度,雨还浸透在薪柴里。一旦雨势过大,将大大影响到烧出来的产品,那就如同在关键时刻缺少营养的婴儿,无论身材,还是肤色,无法与那些及时补充营养的婴儿相提并论。

  高云横了我一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像秋明的儿子。”

  秋明是爸爸的名字。

  我狠狠瞪着高云,他转回视线,得意地看了父亲一眼,背着手走了。

  黄昏,李文杰领着一些人来了,他们手里拎着鸡脖、鸭头……甚至还有6个活蹦乱跳的跳兔。跳兔是我们这里常见的一种小动物,喜欢生活在沙丘与草地里。它们的外形和皮毛的颜色很像兔子,而且善于蹦跳着行走,其速度之快,远远超出想象,所以给它起了个极其贴切的名字——跳兔。李文杰是李文山的弟弟。

  在众人不解、怀疑、嘲笑的目光中,窑场竟然安安全全的,这惹得李文山再也坐不住了,让弟弟来看看。李文杰是个鬼精的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消除父亲的怀疑。

  李文杰抓过一只跳兔,一手拎着跳兔的两只耳朵,一手弄破跳兔的皮毛,再用力一撸,只听跳兔一声尖叫,顿时变得血淋淋的。李文杰再用力,掐掉跳兔的皮,用根火钎子从后身串过,跳兔像模像样地站立起来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我却看得目瞪口呆。

  李文杰手里拿着两个穿了跳兔的钎子,走向窑门,“我……”李文杰只说了半个字,就跳开了,他感觉那火能把他烤化,最终像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文杰怔怔地看着汗津津的父亲,目光里生出几分敬意。可很快这几分敬意,在随之而来的口水与不屑中荡然无存。李文杰不看父亲,径直走到窑门前,把钎子伸了过去。

  “啪”,父亲狠狠地抽了李文杰一掌。

  李文杰腾地转过身,横眉立目地与父亲对峙。李文杰高大结实,父亲瘦小枯干,无论身材还是力量都是极富悬殊的较量。父亲冷峻的脸色与坚毅的目光让李文杰望而生畏。

  “你也累了,喝点儿酒,解解乏。”李文杰换了一副语气。

  “油烟会影响瓦盆瓦罐瓦缸的亮度。”父亲生怕李文杰不明白,补充道,“瓦盆瓦罐瓦缸最好经过木质火的煅烧,才有亮度。”

  李文杰“噢”了一声,却不知如何是好。父亲撮了一些炭火,放在铁盆里。李文杰一看乐坏了,“还是老哥主意多!”

  李文杰和那些人在炭火上很快烤好了跳兔,招呼父亲。父亲摆摆手,专心致志地看着窑膛。

  父亲有着超人的毅力。自从父亲查出脑囊虫病后(我怀疑,父亲之所以消瘦,是囊虫这种寄生虫吸收了父亲身上的大部分营养),父亲毅然绝然地戒酒了,从那以后,父亲滴酒不沾。十几年后,父亲戒掉了烟。父亲戒得很彻底,也很痛快。

  李文杰和一些人吆五喝六地喝酒、吃跳兔时,父亲蹲坐在窑门前,吃着被炭火烤得外酥里嫩的馒头。白白的馒头被烤得金灿灿的。直到多年以后,每次想到这个情景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流口水。

  我终于没有父亲的毅力,更架不住李文杰等一伙人的好劝歹劝,也啃起了跳兔。最初,我还有所顾忌,母亲埋怨的目光让我总不能放开手脚大吃特吃,当跳兔的一只大腿进到嘴里后,我彻底忘了母亲的眼神,更忘了守在窑膛前瘦小的父亲。在我吃得肚子鼓得像青蛙肚子时,有人趁机让我喝下了白酒,他们只告诉我那是水。当我龇牙咧嘴,恨不得把吃进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时,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并大声招呼着父亲的名字。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屁股了。

  怕什么来什么,好好的天,突然飘来一块乌云。没有多时,整个天空阴沉沉的,马上就下雨了,而且是大雨。

  被高云言中了,只不过,比他的预言往后推了整整一天。

  高云倒背着双手,乐呵呵地看着父亲,“我说什么来着,说下雨就下雨……”高云的话真灵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雨点落在窑上,发出“噗噗噗……”的闷响声,伴随着一股股白烟升起。白烟刚刚升起,又被接连而至的雨点拍了回去,再找,就不见了,不知是被随后的雨点吸收了,还是被窑四周滚滚热浪蒸发了。高云再也不能保持完美形象,抱头往帐篷里钻,结果被我挡在外面。这个时候,我可不希望他给父亲添乱。父亲太不容易了,他不仅受到人的欺负,还受到上天的欺负。

  雨越来越大,整个天空像块巨大的雨幕,雨水源源不断地顺着雨幕从天上流下来。

  我们一阵手忙脚乱。父亲顾不得许多,匆匆跑回窑门前。大雨初来,窑的温度还是足够的,就怕接下来,大雨不断,吸收窑的热度与温度,那样一来的话,窑里的瓦盆瓦罐瓦缸就大大受影响。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大量地往窑膛里添薪柴。而薪柴一时又不能添得太多。添多了就容易“火”,时间一长就形成外着里不着的火势。这种火既没有足够的温度,也没有足够的强度,最终煅烧出来的瓦盆瓦罐瓦缸发乌,缺少亮度。

  父亲看着火势,适时地添着薪柴。薪柴源源不断地被父亲送进窑膛里。可有一样,因为需要的薪柴太多了,父亲又离不开,抱薪柴的工作就由我和母亲完成。我和母亲一会儿雨里,一会儿火里,不大一会儿,身上就混和了火与雨的味道,湿漉漉,温乎乎。

  虽然我和母亲及时地把薪柴源源不断运到父亲身边,可有一样,因为雨太大了,已浸透薪柴内了。薪柴添进窑膛里发出“滋滋滋……”的响声,还夹杂着被一时强火挤压出来的水珠。烟囱里冒出来浓浓的黑烟。这一切都说明窑膛里火的温度与强度发生变化了。

  父亲看到这儿,几步跑出窑门。父亲再回来时,抱着一捆松树皮。松树皮富有油质,这种情况下,它既能充分燃烧,又能迅速提高火的强度与硬度。

  顷刻间,窑膛里的火势恢复了,烟囱里冒出淡蓝色的烟,没过多久,就与雨融为一体。

  父亲命令母亲拆掉帐篷。我和母亲大吃一惊,帐篷是留给父亲用的。几天来父亲没有合眼,再这样下去,父亲会累出毛病的。这个节骨眼儿上,父亲更需要帐篷。母亲还是很懂父亲的,拉起我,钻进雨幕里,我们把帐篷拆掉,苫在薪柴上了。

  入夜后,雨势小了。窑场被笼罩在雾气里。我们一家蹲坐在窑膛前,父亲注视着火势,随时添进薪柴。母亲烤着湿透的衣服。我浑身上下温乎乎的,很快打起盹儿,进入梦乡。

  雨没有停的意思,时断时续,时大时小。

  父亲愁眉不展,一会儿看看阴沉沉的天空,一会儿看看火势熊熊的窑膛,这一窑瓦盆瓦罐瓦缸是否能顺利出窑呢?

  曹哈喇子来了。他二话没说,接过父亲手中的薪柴,“你去歇一歇。”

  我呆呆地看着曹哈喇子,他一说话,随着飘落的口水也挺可爱。

  想不到的是,李文山也来了。李文山一直黑着脸,不说话,开始搭帐篷,他一边搭帐篷,一边批评母亲,“这个时候,怎么能没有帐篷呢?他有多大的能耐,身子能碾几根钉……”

  我第一次听这话,却没有感到讨厌。

  晚上,李文杰、高云来了,他们拿来很多吃的,遗憾的是却没有跳兔。这个时候,跳兔都潜伏进深洞里了。一连多天雨势不停,天气透着丝丝寒意。帐篷里却热乎乎的,异常的热闹。众人围坐在炭火旁,吃着说着,惟一的话题无非是父亲,说父亲是头倔驴。

  李文山一直黑着脸,不说话。众人对他置若罔闻,仿佛他就是一团空气。

  “大家快吃,吃完该干什么干什么。”李文山说话了,“之后,别打搅秋明睡觉。”

  众人连连点头。

  窑膛撤火时,雨也停了。父亲添完最后一根薪柴,封死窑门,再也坚持不住,瘫在地上。

  李文山、曹哈喇子轻轻抬起父亲,送到帐篷里。父亲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父亲醒过来之后,直奔窑场。李文山、曹哈喇子早已打开了窑门。父亲看到黑漆漆如黑金似的瓦盆瓦罐瓦缸时,精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李文山、曹哈喇子小心翼翼地往外搬着瓦盆瓦罐瓦缸,时不时用手指弹一下,“当!”手指下发出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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