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长篇小说《纠缠》:二十年后,再看马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4日08:30 吴 萍

  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一度兴盛,出现了余华、格非和马原等先锋派小说家。几十年间,他们中有人隐居乡野,有人改行成了文学教授,马原则干脆玩起了失踪。直至去年,马原终于携长篇小说《牛鬼蛇神》重回读者的视野。2013年7月,马原又推出新作《纠缠》,迎来创作上又一个井喷期。

  为“纠缠”而《纠缠》

  在马原看来,身为一个中产阶级的作家,描写中产阶级的生活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他特地感激老友田地提供了有关一对中产阶级姐弟的遗产继承故事素材。小说《纠缠》说的是:姚清涧老先生留下遗嘱,将存款和房产变现捐赠母校,儿女姚明、姚亮执行遗嘱过程中却遇到了种种“纠缠”……

  然而,书商大力的吆喝、书腰上的“卡夫卡+钱穆勒”都不能帮马原的忙。《纠缠》在叙事手法、情节设置或是表现深度上均显无力而平庸。读者随姚明、姚亮去见律师、见公证员、见蹊跷出现的各路人马,在他们途遇的种种纠缠中,却难以窥见马原剔出的饱满的人性以及物质对道德或行为的倾轧。

  有人把《纠缠》说成“生活的‘段落大意概括’”,实不为过。而令我深感吊诡的是,马原为何如此大篇幅地讲述“财产继承法”,不胜其烦地在小说中“颁布”有关继承法的各种条例和规范事宜。小说读罢,我对书中那些人物的印象了了,却懂了“顺序继承者”或“赠与”的法律含义。此种意义上言,《纠缠》无非是以姚明、姚亮帮其父达成遗愿过程中遇到的纠缠为个案,为许多对此陌生的读者普及“遗产继承”的法律常识。

  “纠缠”之题甚好,小说围绕“遗产(金钱)”纠缠了各种纠缠,姚家姐弟与受益校方之间、姚亮与儿子之间、姚亮与前妻之间、姚家姐弟与冒出来的“老哥”之间,甚至姚家人与律师们之间等等,这些都是马原所欲表达的“纠缠”。应该说,这张纠缠之网,马原撒得尽可能宽和密,力求紧紧呼应小说的题目。可惜的是,马原忽略了表达“纠缠”之深度,他展现每个落“网”之人露出的苦状,却没能挖出蛰伏于受困身体下的精神之痛。作为卡夫卡的拥趸,马原心中挥之不去的似乎是《城堡》中的土地丈量员“K”,因此他试图让姚明、姚亮也成为另一个“K”。然而,卡夫卡的“K”陷入身份得不到认同的尴尬,借此抽象传达了现代社会的荒诞性。而姚家姐弟却只是徒有“K”的皮囊,诉说着被宿命推着走的憋屈愤懑,却传达不出物质捆缚身体同时更在戕害他们精神的深层内涵。

  卡夫卡有“K”,鲁迅有孔乙己,小说家们多数在靠“人物”立身。《纠缠》中,姚明是两度离异育有两女的单身富婆,姚亮是离异后有新家的知名教授,姚亮的前妻范柏是身在海外的知识分子,儿子姚良相是个专事摄影的年轻人……马原安置了好多人物,有名字、有身份,彼此之间有着各种错综关系,但却始终没能让他们“立”起来,每个形象最终失于干枯混沌。姚明对第二任丈夫有入骨之恨,姚亮对前妻亦是如此,马原对此不作解释,这故意的减法并未让小说凝练,反而让读者徒生重重的疑窦。

  此外,巧心人发现,马原开始在《纠缠》中动用心理的描写,然而这种描写能触到读者的神经末梢吗?再就是充斥其中的大量对话,仅仅截取了生活中的浮泛一瞬,仿佛这个人应景地说着该说的话,并不能复现当时的“深刻”,抖泄不出人心的秘密。回望那些优秀小说,与其说读者记住了情节,毋宁说是难忘小说的人物,他们伟大或是卑微,却能让读者挨近时为之歌哭、震颤或警醒。就像“K”,我们发现他所在的城堡也许就是我们的城堡;或是孔乙己,那种酸腐气还在代代相传。退一步,即使走畅销小说这一路,也不能宽宥《纠缠》带给读者阅读体验的苍白和无意义。

  当年短篇小说写作圣手欧·亨利将短篇打制得那样出人意表,体现出很强的“故事性”。然而,艺术小说行至当下,不论长篇或中短篇,现代的审美意趣都已对“很强的故事性”报以冷眼。现代读者更倾向于那种擅长冷静叙述而近乎无波的日常生活,并在此打捞出有关人心和人性秘密的小说家。面对《纠缠》,小说之旨的“纠缠”并非源自读者阅读后的心理认同,似乎是被马原事先准备好的主题。细究小说的推进,情节的“线头”烦杂而纠结,一路考验读者的耐心,而非撩起“悬疑”的好奇,很多地方背离了故事发展的必然逻辑,只为“纠缠”而纠缠。物欲的当下,一笔巨额遗产或一笔中奖难免会引起骚动,然而《纠缠》中的乱发般毫无根据的意外和转折,已然冲破了读者心理接纳的阈值。最终,姚明因“老哥”来访而顿然醒悟地认亲也就算了,如何在末尾又横空冒出新“姐妹”的狗血桥段?如此想,《纠缠》远非真正意义上的悬疑小说,何必打出“悬疑”之名头?

  被放弃的人类“大纠缠”

  21世纪的中国,贩夫走卒抑或官者权卿谁也逃不出“金钱”的捆绑,马原亦不能免俗。老友的所遇让他发现了这一掐准时脉的话题,可叹的是马原仅借《纠缠》扯出了一群毫无头绪的人,而不是一则现代人物质丰裕、精神失所的暗喻。我们目遇姚明、姚亮生生将一桩大好事做成一堆麻烦事,而对于麻烦,马原竟自动放弃追索自身困顿与大时代之间“大纠缠”的可能性。恣意编排各种法律条文、任意的毫无说服力的种种岔子,都只能让他蹲在人类“大纠缠”的洞口绕圈圈,不能像卡夫卡一样深入其里。“纠缠”,可幸马原找到与读者甚为合拍的绝妙话题,却不能掘出话题下的问题,这多少让人唏嘘。

  “马原,还是20年前的马原吗?”这个疑问让人回溯至20年前,马原携《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作品,为小说界吹来先锋派的新风。吴亮总结出“马原小说叙述圈套”,而后马原针对传统小说又发出惊人之论“小说已死”。谁曾想到,睽违已久重回文坛的他却自动放弃初出道的样子,逐渐走上新写实这路。去年的《牛鬼蛇神》,洋洋40万字交到读者手中。跟《纠缠》一边倒的哗然不同,读者对此部作品的评价褒贬参差。爱之者以“生命之歌”点赞,恶之者不惮以“廉颇老矣”直指马原作品的气血两亏。私以为,《牛鬼蛇神》的品质虽优过《纠缠》,尚不能算一部佳作。这是部浸润个人生活经验的小说,马原恋恋难忘西藏高原,形式上亦未全然走出先锋的余魅。拼盘方式的做法、交叉性的叙事、时序的有意乱置、章节的3.2.1.0等等,都是其执意保留“先锋”的证明。诚然,做过教授、试过生意、再婚生子、死里逃生等人生遭际都让老来的马原深悟到人生的特殊意味。这些总结出的个体感喟一一被其安排入《牛鬼蛇神》每章的最末节,谈《圣经》、谈进化论、谈老子和上帝给他的哲思。但是,马原为此冒险之举确实付出了代价,没有取巧地提升小说的哲思味,反倒掉入了自恋自话的藩篱。

  对多数读惯国外现代小说的读者来讲,《冈底斯的诱惑》或《虚构》虽因阅读经验和时间之淘洗祛魅得不少,但一定还会为其中的人物感动。当不依托架空或稀释情节,散板多向化等叙事手法无法再“先锋”时,我感动的是马原在《虚构》中剖出那个面容已毁的麻风病女人的内心深度。就像我们读雷蒙德·卡佛或是艾丽丝·门罗笔下的人物,稍不留心就会被莫名的锋利所割伤。

  无奈,放弃先锋形式的马原也放弃了细致的人物摹画,最新两部小说中的人物都少了性格的棱角,变得面目模糊。马原曾就《纠缠》说起对现实生活的关注,说起自己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转型。其实,将《冈底斯的诱惑》或《虚构》公允地放置当时的语境下细察,也仅仅是风格和形式上的形而上,内容还是源自生活的经验给养,并非形而上。着眼于消费主义年代中出现的《纠缠》,直接以“财产(金钱)”这个经脉打通的是形而下的眼前生活,令人遗憾的是风格和形式上也趋向形而下。

  要么好小说,要么坏小说

  马原不算成功的两部长篇,其背后予人的现实启迪也是多多。优秀的小说家,总能找到最契合自身表达的叙事长度和范围题材,而不是拘泥于长篇或中短篇。当莫言懊恼《红高粱》当年没有写成长篇时,许多读者和评论家却一致认为当年的长度刚刚好。英国作家J.G。巴拉德曾有妙语:短篇小说是“虚构文学宝库中的散钱,在现有的长篇小说的财富旁边备受冷落,不过长篇小说不过是价值被哄抬的货币而已,还往往是赝品。”近年来,国内很多长篇小说奖的空缺也证明那些大量涌现的作品无非是一件件“赝品”。诚如严歌苓所言,有了擀面的手艺就能“擀”出一部长篇,无非拉一拉、捋一捋,再拉一拉、捋一捋。可是,读者如何吞咽这一大碗掺水过度、韧劲不足的面条?怕会倒尽胃口吧。克制、凝练和冷峻差不多是当今国际优秀短篇的特质,这是否让人误会长篇可以不克制、不凝练或不冷峻?以至让读者阅读时总想去拧干这未脱水就拿出来晾晒的“大床单”。其实,马原等一些小说家在长篇创作上的问题,也出现在很多年轻作家的身上。一位努力写长篇的年轻作家愧色而言:“一个小说家一辈子总要出几部长篇吧。”某评论家盛赞一位中短篇写得很好的作家:“终于写出一个长篇了!”绕不过的“长篇情结”下的好多小说家们,似乎正危险地踏入追求字数不求质地的泥潭。大家似乎都忘记了,鲁迅不因“无长篇”而渺小,契诃夫的人物都活在短篇中,雷蒙德·卡佛更是将个体生命的经验交付给了短篇和诗歌,博尔赫斯被长篇拒绝却无人撼动其“天才作家”的地位。因此说,诺奖新晋得主艾丽丝·门罗于当下的国际国内小说界意义就显得弥足珍贵,“长篇缺席”没有让她在国际领奖台上缺席。作为史上第一个靠短篇小说折桂此奖的作家,以身证明:一个小说家,毕其一生没有长篇不足以成为缺憾,写不出好作品才是真正的懊丧。

  世上的小说被评论家们归诸到实验、革新、流派、主义、先锋、反先锋等等中,而对于真正的小说家和读者,内心的不二准则永远是:要么好小说,要么坏小说。正像法国评论家罗兰·巴尔特有关摄影艺术的“刺点说”,好的小说也一定密布各种刺点,刺到人心,刺到死穴,进而牵起精神和心灵的震颤。惟此,才能将读者引入颇有玩味的小说理解和阅读享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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