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小韩”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2日08:38 萌 娘

  11月的北京还不很冷,可是这一天真让人寒战不已。那天上班我找唐晓渡商量《诗建设》11期出版的事,他一见我就说:作荣的事你知道了吧?

  他怎么了?

  他今天凌晨去世了。心梗。

  什么?!……我不敢相信。我说不出话来。我眼前浮现出他青紫色的嘴唇,他太累了!我一直感觉他的心脏有问题,每次见面我都说不要吸烟了。他总是说:顺其自然吧。

  上次朋友聚会,我看见他嘴唇不那么紫青,我还以为他注意健康了。晓渡说他也是这么想的。我和晓渡半天没说话。

  作荣老师是中国诗歌学会会长、《人民文学》原主编。他去世的时间是2013年11月12日凌晨两点。

  1980年夏天,我读大三时在《诗刊》发表了两首诗。暑假时我来北京,专程跑到虎坊桥《诗刊》编辑部去看望给我发表诗的编辑。那一次我认识了《诗刊》的两位编辑,王燕生与韩作荣。如今他们都去了,而往事如昨。作荣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帅气、直爽、超级烟民。我记得那天燕生老师递给我一只放在笼子里的蝈蝈,说是他在院子里捉的。他问我:怎么样?要不要?

  我看了一笑,不知说什么。作荣老师说,蝈蝈,东北有的是!

  哎,这只肯定是《草叶集》里面出来的,叫得响啊!燕生老师很幽默。

  它就是惠特曼养的,东北也有的是。作荣老师笑嘻嘻地拿过笼子放回王燕生桌子上,人家大老远来了拿回东北一蝈蝈?有毛病?您就好好养着吧!

  那一屋子人都笑了。那一次我就看出了作荣老师是个直爽人,他就是这种表达方式。我也是那天知道了他是黑龙江人,东北老乡,所以我和他说话从来不用“您”字,东北人不习惯。

  那时候我热衷于诗歌写作,他给了我许多帮助。作为诗人,他激情而执著,对诗就像基督徒对《圣经》一样;作为朋友,他古道热肠,侠肝义胆;作为编辑,他卓越新锐,眼光非凡。我过去经常是写好一组诗,便寄给他看,他每次提好意见再寄给我,只要谈到诗,他永不厌倦。他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叶芝、博尔赫斯等等,他认为诗应该达到的艺术境界就像英国诗人艾略特所说的:“让诗歌经历永无止境的冒险。”前些年他知道我和晓渡编辑出版了《昌耀诗文总集》,特别高兴。他喜欢昌耀的诗。他说,昌耀肯定是中国诗坛的一面旗帜,可惜他走得太早了。你们社能抛开市场为他出总集,是为中国诗歌史做了一件大好事,值得。

  1989年,我来北京读研究生,为了交作业,我写了第一篇小说《永远的红蜻蜓》,我带着稿子去找他,告诉他我写了一篇小说。但是他马上说,你先把上次那些诗改好。我一听,就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他看了。因为他是一个对诗歌太执著的人。我把那篇小说悄悄给了另一位编审向前老师,很快便在那年12月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也就是那个月,我在鲁迅文学院看见了作荣老师,我想起他让我好好改诗的话,就说:我最近功课太多,也没有写诗。

  《永远的红蜻蜓》也是诗。他一笑说。

  你……看见了?我问他。

  怎么会看不见呢?他说,那是不分行的诗。

  他的宽容鼓励了我,后来我又写了一篇散文《秋天的钟》,那是我读研时给老师交的作业。有天我去《人民文学》编辑部,他便拿出我寄给他的稿子翻着,那时他在吸烟,边吸烟边翻看。我坐在一边,心里忐忑不安,看着他那支点燃的烟,仿佛被那支烟烤着了似的。直到听见他说:这篇东西留下吧……

  我一下子站起来,手心都出汗了。后面他说了什么我似乎都没有听见,也不知道怎么走出了编辑部,我高兴得就想为这个世界做一件好事。

  我毕业离开北京后,不久就看见了汪曾祺先生写文章推荐《秋天的钟》,我还因此得了《人民文学》散文奖。后来哈尔滨市政府又颁发给我一个文学奖,那篇文章被选入了许多中学读物和散文选本。两年后,我被招聘到北京工作。我先去拜访了我的三位恩师:汪曾祺先生、文怀沙先生和作荣老师。

  我记得在人民大会堂颁奖会上,刘白羽先生握着我的手鼓励我:多写!

  我对刘白羽先生说:我是读着您的《长江三日》长大的。

  他又对站在身旁的作荣老师说,小韩,这个萌娘真不错!我们杂志就应该帮助这样的年轻人。

  “小韩”?我听见这个称呼很新鲜,扭头对作荣老师眨了一下眼睛悄悄说:愿你永远是“小韩”。那时,我看见作荣老师微微一笑,无语。临走我对他说,昨天我出去采访回来很晚了,幸亏我回编辑部去取东西,否则我就看不到你们的领奖通知了,今天肯定来不了。他说,来不了也没关系,你看周涛也获奖了,他就没有来。

  作荣老师就是这么一个人,朴素、低调、不会八面玲珑。作为责任编辑,他一点都没有向我透露评奖的事。

  又过了几年,有一次在文采阁开会我看见了他。他问我:最近写什么了?我说,这个流派那个流派的诗歌让人眼花缭乱,我还是喜欢不起来。

  他说,其实什么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如何面对世界。我第一次看《秋天的钟》,看了不到两页我就知道那些感受和表达,都是你自己的方式,这很重要。

  那时候我太简单,我不写东西就不去看他,现在想来很后悔,哪怕是买一包烟送给他也好啊!这件事将成为我终生的痛,痛到了骨头里。

  那些年我刚刚来北京,每到夜晚望着满城灯火,而没有一扇窗属于我,心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我真是为了房子留在这家媒体工作的。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房子、孩子……然后,骑着自行车满城跑采访——我在几年中丢了9辆自行车。

  有一次作荣老师对我说,写你的哈尔滨吧,写你熟悉的家族生活,别整天写企业家了,你的文学感觉会丢失的。

  说到文学,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痛。可是除了工作我再也没有精力去文学了,只是我嘴上不想承认。我说,我可是比过去爱国了……那时候我并没有看他,我轻松地笑笑说:我还是做个不写诗的诗人吧。

  你的确是一个不写诗的诗人!他笑了。不过,你真不要放弃写作,你看我劝过别人吗?因为你是个适合写作的人。

  我现在吃记者饭,那也是写作。

  我说的是文学。不要放弃,汪老不是也这样说你吗?

  那你会写一辈子吗?

  我?顺其自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深藏着一个高远的北方。他吹了一下烟灰说:等我老了,就坐在公园椅子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听听鸟叫……能写就写,写不出来就不写了……

  作荣老师没有等到“我老了”,他真的成了永远的“小韩”。一想到他还那么年轻,走得那么突然,许多同事都哭了。方文告诉我,他曾与作荣老师一起参与评奖或出差,他很能吃苦。他曾独自行走大凉山约稿,走了一个多月,每天食宿10块钱。自从得了糖尿病,他一下子变得精瘦。他是好人,热心人,真诚的人。

  追悼会上那副对联在蓝天下格外肃穆,让人心碎——

  古道热肠嫉恶如仇铮铮铁骨好兄弟

  新路锐志惜字似金谦谦孺风真诗人

  再过一会儿就是明天。

  明天的太阳将会照耀公园的树木和椅子,在作荣老师还没有来得及晒太阳的椅子上,会有孩子,有老人,有相依的恋人,人们托起他希望的那片阳光,继续温暖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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