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我们从拉萨来到日喀则,是在一片阳光之下。田野里略带浅黄的青稞,还有怒放的油菜花,沉默的山冈上也是一片苍翠,哪怕是在接近5000米的岗巴拉山口,顶上是终年不化的冰川,但缓缓行驶不久,便是绿色植被覆盖的山峦了。
因此,印象中去往日喀则的一路是温黄、平和的,有高原浑厚的阳光,以及墨绿深红的色彩,与之相应的还有沿途穿着藏袍的女人孩子的红脸颊和雪白的牙齿。
但车开进日喀则市区时,天色逐渐暗下来,一场颇有南方味道的细雨,就在这时淅淅沥沥地飘洒开了。一时间,街面上的房屋仿佛改变了色调,有了暗暗的水墨之色。吃过晚饭之后,我很想在这个向往已久的城市里走一走,地上汪着水,雨还不停地下着,头发一会儿就湿了,但我们仍在雨中走了一回。
雨中好奇地行走,只是转过了两个街角,再往前似乎仍然是闪烁的灯火,看不出什么特别,便带着些许遗憾回到了宾馆。我们在日喀则的停留只有这么一会儿,第二天凌晨便要出发回到拉萨,直接取道去往机场回京。开大巴的司机再三强调要早走,他说翻越岗巴拉山的这条路上会堵车,如果误了飞机,你们自己考虑。商量了好一阵,定在凌晨4点30分起床,5点开车。
实际上,早在4点之前,人就醒了。凡是遇到这种搭车乘船的事,人都不会太安逸,还没等约定的叫醒,大家都纷纷拉着行李走出了房门。坐到车上时,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大巴在清冷的雨中缓缓驶出了日喀则,这座远离京都的边城。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清她的模样,即或再睁大眼睛,但除了车前一圈黄色的光晕,其他什么也看不清。
车行走了一段,坐车的人都打起了盹儿。我依稀记得昨天走过的路,要从一片田野中穿过,道路两旁有很壮很密的树林,那附近还有一座非常有名的老庄园,庄园几代主人的传奇故事在中国、印度两国之间流传。又走了一段,只觉路开始向上攀缘,突然就觉得空气中有了异样的清新,下雪了!谁在车上惊呼了一声,大家一个个都跟着叫起来:下雪了!
这时窗外已有一片朦胧的淡白,恍惚间只见大朵小朵的雪花在窗外飞舞,上下旋转、飘浮着,犹如布达拉宫悠然升起的桑烟;又像一个个玲珑的小人儿,或者就是洁白的天使,飞来飞去,轻盈地拍打着车窗,舞蹈着,带着无言的微笑以及神秘的寓言,翩翩飞翔,临近又远去。人琢磨着,但找不出答案。
黎明就在这时来临,非常清淡的晨光之中,渐渐显出雪山巍峨的轮廓,即便我们极力仰视,也难以从车窗里看到它的全貌,只能惊叹它的雄壮无比、顶天立地的腿柱,惊叹它雨雪中的神秘巍然。车速慢下来,似乎就在一瞬间,我们进入一座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圣殿,顿时让人震撼无语。
实际上,在此之前,我们是知道的,岗巴拉山,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浪卡子县和贡嘎县之间,山口海拔4990米。在岗巴拉的怀抱里,还有一座美丽的羊卓雍错湖,我们在来的路上已经观赏到她的碧水,那是一种深深的碧绿,纯厚洁净的高原之水。羊卓雍错,一定是阳光和雪山的女儿,她安静得几乎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什么,那时我尚未意会,但在这个黎明,在俊朗而又威风凛凛的岗巴拉山口,我突然明白,羊卓雍错湖的一切情意,都来自岗巴拉山啊。
这时,围绕雪山的云雾越来越浓了,层层叠叠,上下翻卷,仿佛一道道厚重薄透不一的帷幕,告示着山的庄严;又仿佛一道道柔软坚硬不一的盔甲,装扮着勇士的身躯。昨天温和的阳光下,经过时匆匆一瞥,几乎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以为岗巴拉,只是道旁的村夫,今日的飞雪下,才知道他是上天的骄子。昨日青翠的山峰,此刻全在银装素裹之中,这样的冰清玉洁,凛然挺拔。
从山底到岗巴拉山口几十里,下山也是如此,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螺旋形的公路沿着山脊盘旋而上,又将盘旋而下,有着连续的陡坡和急弯。雪越下越大了,车前不到10米几乎全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道路。大巴司机脸色严峻,车上的人早已不再高声言语,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将心中的惊叹化作一声声简短的“啊!啊”,接下来便是冰冻一般的沉默,车上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甚至连呼吸也不敢用力,屏住了气息,似乎一用劲就会增添车的不稳定。我凝视着车窗外,感觉眼眶发热,岗巴拉,我生命的一个黎明,岗巴拉,你让我真正感觉到敬畏!
上天带来的雪花与我们的车一路随行,车慢得不能再慢,四周弥漫着最纯净的亘古的气息。人类进入这样的环境,或许本来就是一种冒犯,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向往喜爱着雪山,而此时心中只剩下敬畏。我只能说,我走近了你,反倒觉得了陌生。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旅行者的乐园,而是无比神圣的地方。岗巴拉,你和你的雪山兄弟们显然都是天神的化身,你们完成了上天与这个地球最直接的连接。你的宽容让我们在你的臂膀间穿行,你的坚实宏大使我们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你的开阔淡定使我们感觉到平庸和羞愧。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在这个黎明凝固了,仿佛是一生。但就在大巴缓缓行走的一个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继而是一对,三个,然后是一群,走近些,原来那是一群散淡的黑牦牛,长长的毛发,硕大的牛角,它们或昂首,或低头寻觅,这些与人亲近的高原动物,原来是岗巴拉忠实的朋友。再往前些,一片绿色的树林扑入了眼帘,八月飞雪,在这一刻悄然远去。
天真正地亮了,高原的阳光炽热地射进了车窗,回首望去,岗巴拉山口,已在云雾中。
(摘自《穿过拉梦的河流》,作家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
《穿过拉梦的河流》是一本展示各民族间文学共融性的书。作者叶梅生于长于人杰地灵的三峡,深受巴蜀文化的熏陶,具备独特的民族视角。作者对各民族代表作家的诚挚解读,体现出作者心中文化共存共荣的情怀。如果说作者以恩施文化为原点,在一个平面上蔓延出各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的绚烂图景,那么对于自然的关注则像由原点生发而出的一条数轴线,使得作品显得立体生动。作者一脚踩在民族文学的沃土里,一手擎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索,这不仅是作者的特点,也是作者背后千百位少数民族作家的特性。《穿过拉梦的河流》与其说是一本散文集,不如说像是一部民族文化的索引书籍,读者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