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劳兰(部落名,太阳升起第一道光芒照射的地方)部落最后的猎人,拥有一双祖先留下的手,一双能走很远的脚,以及与山共同生存的智慧。小时候最喜欢看他带着番刀的样子。希望有一天能与他——我的父亲一样英勇。
祖父曾对我说:“你父亲生错了时代,假使你父亲生在以前的那个时代,必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猎人,会受到族人的尊敬。”然而环境的改变及异文化的入侵,使得传统社会瓦解。部落制度不再,父亲的技艺及能力不再受到族人肯定。而族人“山的文化”将因传统社会的瓦解而消失,父亲本着猎人的感觉,把山最后的生命,和老祖先对山的经验、智慧保留下来。
父亲那一辈的族人,因环境改变及文明的入侵,长年处于心理及身体的矛盾与挣扎中。然而传统社会的约束力消失,原住民就不再依循老祖先的生活方式过活,上世纪40到60年代的原住民不分族群,为了活下去远走他乡,离开世居生长的地方。山里的一切已不能再满足族人的需求,当时的工厂、远洋渔业、建筑业以及任何最低阶层的工作都有原住民的影子。当我开始有记忆时,父亲就很少在家。父亲为了我们的生活到过沙乌地阿拉伯工作,做所谓的“外籍劳工”,回来后在台北也打拼过,最后因不习惯台北矛盾的生活,又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
父亲常感叹说:“这里才有生命!每天看到山,看到动物,生命才有力量,山地人还是山地人。跟山做朋友是一辈子也不能更改的事,当猎人是为了更了解山和大自然的生命。时代变了,没有人想再做真正的山地人(在这里是指原住民社群里还靠山生活的人)和猎人;有一天我老了,追不到山猪,番刀又磨不利,部落里有谁还想做真正的山地人?
“现在森林面积愈来愈小了,动物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猎场被林务局收走,现在不能再打猎了。”
到处存在的规范,限制了父亲山地人的本能。原住民是靠山吃山的民族,从过去到现在,老祖先告诉我们,对自然的尊敬就是生存,延续族群生命的法则,必须以人性去对待,就如好朋友、亲人之间的那种关系。
现在的平地人把山上的大树都砍掉,种植高经济作物;山猪追逐的森林变成了橘子园;山羌、水鹿跳跃的草地转型成大人物的高尔夫球场;而一大片的茶园,过去可能是蚂蚁、蜜蜂、蜈蚣、猴子玩耍的天堂,但由于土地的滥垦,动物没有了森林,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水土的流失导致动物的灭种,池塘里的泥鳅和蛙鸣声都消失了。然而现在这些罪责却全加诸在原住民的身上,说打猎是盗猎;伐木造屋、雕刻,传承文化是破坏生态,盗采国家资源。当政府在提倡环保及注重生态资源时,却忘了原住民在老祖先流传下来的观念里,所有的事物都有生命,应该以平等及人性化来对待,尊重生态老早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父亲说:“我们山地人,从失去自己山林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一切也随之改变。过去我们打猎是照着部落一年四季的作息,而不是天天打猎。”
祖父也这样说过:“如果每天都上山打猎,公的动物和母的动物不是就没有时间谈情做爱生小孩了吗?撒可努你看,从过去到现在有原住民的地方,都是绿油油的;平地人的地方都没有树,山地人不用种树,树自己会长在我们旁边;平地人为了各种原因而要种树,他们的树没有生命;我们的树很有生命和力量,会长得很高、很大。”祖父、父亲的一番话,让我深深地感到原住民和大自然生命一体相息的关系。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一起上山打猎,一山过一山,双脚就是这样子练壮的。那时候对山的一切总是有很多的“为什么”、“是这样子吗”的疑问。等到父亲不耐烦的时候,他就会丢一句:“你不用讲话,安静下来仔细地听,会听到有人跟你说话和唱歌以及他们呼吸的声音。”慢慢地我才了解父亲话里的意思。
有的时候我常一个人对着石头和大树说话、唱歌,玩得很高兴,在那里绝对不会感到孤独,因为我了解在我的内心里,真的会有很多的朋友跟我玩在一起,唱歌、跳舞和快乐追逐。有时候我们走累了,父亲会停下来抽烟,要我休息。休息的时候一定会跟我说大自然的故事,有一段话仍令我至今难忘,父亲说:“山跟人一样,也要休息、睡觉,累的时候还会打瞌睡。我们不能吵他、打扰他,人生病的时候,大自然的一切会帮他复原。”
的确,惟有真正以山为家的山地人,才能深深体会这句话的意义,这是父亲一辈子对山的智慧与经验,是很美的一句话。山和原住民没有距离,就像父子一样。
环境的改变,让原住民离开了世居的森林和猎场。我们过去的生活方式从未有人问过、干预,说这个不对、那个不行;过去不管哪一个统治者的到来,都无法强制地禁止我们使用属于我们的东西。祖父说过,国民政府来了,到处强制我们这个不能那个不能,至今我们失落了原本属于我们的森林、猎场、河川以及祖父辈们世代的垦地和生存的空间,过去的传统生活已不能再继续地传延下去,也不能随便盖传统的房子,在自己的土地上,我们从未被尊重,也不能保障原住民本身的权益和生存空间。
部落的长老曾这样说:“这是属于我们的空间,为什么我们没有权利去使用它?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住在这里,‘中国’的法律还没开始以前,我们就在这里世代生活。平地人的游戏规则我的族人不熟悉,不能用他们的法律说我们原住民有错。他们无权干预我们与山的生活。是谁在破坏生态、滥垦、滥挖?为了自己的利益,使动物失去了森林和生存的空间;动物灭种,却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罪责全加诸在我的父亲和族人身上。我们无知的族人,背负了多大的不公平!”
时间长期的洗濯,父亲也在挣扎他身上曾经历过的痕迹,在某些文化上他会坚持,有些却极力反对;反对的因素在这里我不做任何的描述,但父亲身上永远流着山地人的血液和对山的那种感觉,永远做自己想做的。现在的山地人都到平地工作赚钱,没有人想再回到老祖先的地方,只有我还循着祖先走过的足迹,找寻大自然和属于自己排湾族的东西,虽然国家收走了老祖先的森林、猎场和耕地,但却收不走我这双脚!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走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渴了就喝山泉,过夜就睡在地上。生活的方式是祖先的方式。我觉得我是最富有的人,父亲开玩笑地说:“以前只要排湾族用双脚走过的地域,那代表着这块他走过的地方归属权属他。”
父亲很乐于成为一位山地人,只有做山地人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满足和骄傲。写到这里,父亲对山的坚持,真的让我感动,大自然的事事物物都是他的朋友。突然,我感觉到用生活写文化的父亲是真实、自然且与山最接近的。他用他的番刀撰写自己的生命史,用他的双脚踩过祖先的足迹,依循山的自然法则,使用双手延续了老祖先的工艺。
最后我还是喜欢父亲说“山”的故事和腰系番刀传统的样子。作为他的大儿子的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替父亲写一写关于山的和他的故事,对他会有一点可惜,又有一点内疚,因为我从他身上听到、看到、学习到很多传统的东西,若不记录下来,对“牢劳兰”会是件遗憾的事。
(摘自《海峡两岸青年作家作品选》,中国现代文学馆编,作家出版社 2013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