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氘的《讲故事的机器人》收录了他较早创作的一批短篇小说。书的封面是一个机器人的侧影,机器人头盔上夸张的角形装饰、闪亮的探照灯以及透明的体膛中圆形发光的齿轮,都令人望而生畏,与作者《纯真及其所编造的》留给人的清新、简明格格不入。
飞氘的作品似乎并不属于所谓“奇幻”。《讲故事的机器人》中,热爱故事的国王不满足于人们编织的有限的故事,技术上无所不能的科学家们应召制造了一个讲故事的机器人。机器人将数据库中的故事拆分,建立了数学模型,按照“故事定律”来编造优美的故事。拥有巨大数据库和超强学习能力的机器人渐渐超越了作家,以简练、严谨、精巧的故事取得了国王的欢心。终于有一天,机器人在运算某个故事时因为难以比较两种结局的优劣,无法继续工作,“每当我想到自己将要为了它的一种讲法而不得不舍弃另外的那一种,我的脑袋就会流过一阵阵混乱的电流。”临终时,国王终于放弃了对故事结局的执著,“也许不需要结局”——精益求精的讲故事的人与挑剔的听故事的人最终达成了和解。小说中,机器人对故事创作的拿捏与选择的痛苦、纠结,隐约构成了作家创作过程的隐喻。这种含蓄、似是而非的隐喻,也正是这个故事的魅力之所在。
《九州·海国志异》的篇名很有中国古典文学的味道,宇宙中许多奇怪星球的构想,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里亦真亦幻的见闻。飞氘的星球并不存在,但他们的世界通行着“人世”的规则。浮屠岛孤独的塔师为遥远的人们修建浮屠,记录世间的生命与死亡。瞭望屿的人们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忘记了要瞭望之物,当神秘信号终于到来时,他们已遗失了祖先解读文字的本领。飘满亡灵面孔的亡灵岛上来了一个没有脸的人,他试图在巨石上雕刻出自己的面孔,但无数噩梦中操着各种奇异语言的面孔最终使他半途而废,乘着废弃的小船,冲进了汹涌的大海。《世界末日……来了……还是没来啊》中,一颗小行星以毁灭性的运动轨迹朝地球扑过来,人们陷入恐慌,媒体直播,股市跳水,犯罪、自杀事件骤增,科学家们商讨对策。而行星此时忽然自行改变了轨道,世界恢复了半死不活的老样子,最后,行星自行绕地球旋转一年,之后远离地球而去。这样一颗几乎不按力学定律运行的小行星让人类对于末世的反应一再重演,小说揉进了现实的媒体、政治、流行语等元素,勾勒出一幅现代社会末世狂欢的众生相。《一个末世的故事》编织了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和最后一个女人的故事。他们曾经相互怨恨,却在周围一切退场之后和谐地相爱、结合、生育,又在诞下一个男孩之后相继离世。关于这个话题,飞氘极其吝啬笔墨,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复杂的心理分析,相爱与分离,在简洁的力度中显示出仪式般的庄严、神秘与神圣。
飞氘关注的问题,无法简单地以几个关键词来概括。《魔鬼的头颅》大概能够体现他思索的朝向。被控有反人类罪行的魔鬼辛曼在一次爆炸袭击中身首异处。脑科学专家莱恩教授幸运地拾得了辛曼的脑袋,并将它小心地保存起来。在得知肉身彻底无法被寻回之后,辛曼忽然明白,原来罪恶之源即是人们的肉体,伴随着肉身的消逝以及对于这一事实的领悟,他掌控世界的欲望也消逝了。
对哲学命题的关注,构成了飞氘小说重要的推动力。许多科幻作家用小说来讨论科学的可能性,飞氘则倾向于用小说来讨论哲学问题。至此,不能不面对一个问题:飞氘的这些小说,是科幻小说吗?在我看来,飞氘的创作并不是某一种类型文学所能涵盖的。仅就这部作品集而言,其中不难看出卡尔维诺、马尔克斯、王小波,甚至郑渊洁的影响。比如《时间足够鬼魂去爱》的苦杏仁气息让人联想到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拉丁美洲的气味;麦小呆系列故事中那个真诚、善良的小呆形象,也会使读者联想到童话作家郑渊洁。飞氘与他们的相似之处在于其作品中体现出的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和游戏感。
在《讲故事的机器人》,想象与现实的关联是清晰的。除了必要的含混之处,读者不难从中寻找到现实的种种蛛丝马迹。与“现实”、与“想象”的关联,才是飞氘小说主要的特质。如果说讲故事是一种组合人类已有故事的高级技艺,那么,如何将各种元素严丝合缝地编织在一起,如何将它们最终引向作家自身的经验与体悟,决定了作品的深度和力度。
飞氘曾说:“在这趟没有终点的旅途里,幻想就像一艘破冰船,它冲破现实的冰层,带领我们前往一个全新之地,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够如谢维克一样反观自己出发的地方,看清楚那个‘现实’的故乡的疆界和种种欠缺。”一个作家,能够隔着时光的玻璃看到数年前的自己,或许也是一种现实的科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