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邯郸社会实践的前一天,天气预报说要大风降温,是日北京发布空气重度污染应急预案,机动车将在应急日单双号限行——红尘一下子就离我很近了,我像一个在黄河岸边开船的艄公,40年浊浪中的翻滚从不畏惧,但眼看着日渐枯竭的河水却有了失落,对存在的体会从未如此的强烈。第二天我在邯郸博物馆里看北朝造像,见到两尊石佛的头像,我叫不出名字来,一个满是傲世的眼神,海青同学说看这“小样儿”,的确,很萌的神态,招人喜欢。佛教汉化之后,亲民是她的本色之一,虽然那些庙宇多在山野。
邯郸的原野上飘荡着某种气味,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有些熟悉,却又陌生。道路不停折返,由东向西,又由南向北,在一座又一座山间穿行。我倚窗而望,看到路两旁大片暗褐色的树叶和点缀其间的红色、黄色的花朵以及叶子,我就想起我的故乡来。我对爬山兴趣不大,从小在山里长大,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下的是山,迈过去的是山。于是我在电话里对邯郸的朋友左小词讲:“我呀,老了,膝盖不行了,山也爬不动了。”她在电话里说:“你来了,还是爬爬吧,邯郸的山上有女娲,有北朝造像,还可以看见山下冒着烟、撒布尘霾的烟囱。”
2010年应邀参加河北第三届青年诗会时,我到过邯郸,那时是在磁县,还写了文章纪念。那里有一个溢泉湖,湖边是否有雁鸣,我不知道,但那里的文学刊物叫《溢泉雁鸣》。湖面不大却精致,很多人在湖边拍照。磁县是磁州窑的所在地,黄土和烈焰造就出看来不大精致、但极为实用的瓷器。这里有古代最为独特的民窑体系,那种略带黯淡的灰白中满是文化的味道。那是邯郸的味道吗?或许是,或许也不全是。这里有一座不高的山,名叫贺兰山。听磁县人讲,岳飞《满江红》里“踏破贺兰山缺”即指此,而非远在宁夏的贺兰山,理由是南宋一朝的敌人是金人,金宋交兵即是河南以北的冀晋一带,未至塞外的宁夏。
邯郸是个出美女的地方,邯郸的美女在想象中,邯郸的佛在身边。邯郸最古老的神是女娲——那位补天造人的神。在我的故乡本土神佛系统里,凡是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神,都被那些朴实的乡民称为“佛”。提到女娲娘娘,他们也叫她“佛”,而从不管“佛”是汉以后佛教东传才有的称谓。汉民族想象中的女娲被一尊塑像具体化了,她被汉白玉塑造为一个美女——邯郸的美女与佛惊奇地合二为一了!来自西域的佛被同样具象化,他们在邯郸被雕凿在北响堂山上,从北朝到明清,一路都有人在时光中为这些洞窟增加雕像,其中很多遭到了人为的破坏。纵然这些佛像残缺不全——他们有的少了胳膊,大多数是少了面孔——但他们的本尊地位却丝毫没有减弱。同学尼玛次仁就在山下委托同是藏族的扎西东主转告佛,他来过了。我绕着中心塔柱上的三面佛,默默地仰头看侧壁上的宝相花,以及尚是鲜艳的涂丹,默许一个愿望。侧壁的一个小龛里空空如也,我知道,佛没有被毁,他去云游了。
鲁二十一班来自藏区的两位同学扎西东主和尼玛次仁就走在我的旁边。尼玛20岁时出了车祸,妈妈不幸离开了他,而他的腿也留下残疾,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位优秀的歌词作者,相信妈妈在那一边也常常听他的歌来解闷。扎西东主则是青海优秀的短篇小说作者。他们在行走中常常构成一幅画,扎西走在右边,尼玛走在左边,尼玛用右手扶住扎西的左肩,好让自己不灵便的左脚减轻压力,胖大的扎西旁边走着矮小的尼玛,他们通过尼玛的手联为一体。他们就这样扶偎着爬上娲皇宫。在北响堂石窟,尼玛实在不忍心再累别人,主动提出不再攀爬,但我听见他跟扎西说:“你告诉他们,我来了。”我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才上山。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人类留存至今的遗产,与宗教有关的占了大多数?其实答案也简单:那是因为惟有信仰的支撑才可以长久。战士走了,皇帝走了,但佛却永远在。尼玛和扎西是我最亲密的藏族朋友,他们的憨厚和内敛,慈悲和宽容,让我看到了高原,看到了雪山,也看到了佛。我愿意这些也是我的信仰。
自响堂山下来,路面上泛着黑色,连树叶也仿佛沾染着灰尘,峰峰矿区的煤焦厂就在路旁。美女,佛,赵王城,雾霾,秋天扎眼的黄花,这些东西不搭界,但很和谐地构成我见到的邯郸。邯郸的居民左小词喜欢蓝,喜欢那种质朴的蓝花布,像南方扎染工艺的蓝花布;永年广府古城里生活的人,开着车穿过瓮城和明代的城门;云南来的佤族同学聂勒希顾黑着脸,戴一顶运动帽,钻进太极宗师武禹襄故居院子里的一顶蓝帘小轿中……古典和现代,从邯郸还是赵国都城时就开始积蓄这种交叉的韵致了,到现在这韵致仍然在生长,一直到我看见这一天。
我又翻出邯郸博物馆里的另一张红砂岩雕的佛的照片来,他大耳垂肩,深目隆鼻,眉宇间透着淡然与沉静。或许,他就是那尊从响堂山上下来、四海云游的佛。千百年来,我们跟在他的身后,在路上走,一路走进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