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将《永玉六记》归类。
有文,却非单纯的文学;有画,却非单纯的美术。在我看来,这是黄永玉独创的将文与图有机结合、意义互现的一种文学样式。
不错,黄永玉以美术成就为人熟知,《永玉六记》中的美术表达也极为精彩出色。但是,我之所以将它归为文学样式而非美术样式,就在于他在《永玉六记》中,更看重的是如何以文字来表达思想、情绪、诗意,而绘画则一直被用来加强这种文学表达。
黄永玉虽以美术创作著称,其实文学在他一生创作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在他所从事的绘画、雕塑、工艺设计、文学等行当中,文学排在第一位。
黄永玉发表文学作品,几乎与发表木刻作品同步。这一时间,可上溯至上世纪的40年代中期,迄今整整70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文学创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文学与美术互补融合的特点。1947年,他在上海《诗创造》上发表的《风车,和我的瞌睡》,有如一首牧歌,风车与水、与田野、与庄稼、与童年乐趣交融,酿就一片甜美与温馨。创作这首诗并非偶然,此时,黄永玉不仅为沈从文的《边城》等小说插图,还创作了一组民间情歌的木刻作品,另外还创作了单幅《风车》木刻。这一系列木刻作品,与他的诗有着相同的基调。1950年之后,在香港《大公报》工作期间,他先后在副刊连载《民工和高殿生关系》《猴国之命运》,前者为现实报道,后者为政治寓言,但均采取图文并举的形式。在发表人物特写时,他也喜欢配以人物肖像速写或者木刻作品。
这种图文互补的创作特点,在当时的文坛上应为特例。这充分体现出黄永玉文学创作的特殊性,即文学与美术如同一对孪生姐妹,从一开始就相辅相成,结伴而行。
《永玉六记》,正是这种特殊性的一个代表作。
黄永玉开始创作《永玉六记》,是在1964年。这一年春天,黄永玉与中央美术学院的其他教员一起组成工作队,前往河北邢台地区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正是在邢台农村期间,黄永玉开始《罐斋杂记》中“动物短句”系列的创作。这些“动物短句”写在一本题为“诺亚方舟”的笔记本上,故又将其称为“诺亚方舟”。
选择动物为描写对象,与黄永玉的性情有关。他一直对动物充满兴趣,自小喜欢观察动物,成家之后,养狗、养猫,甚至养猴子。动物是他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研究的对象,也是他绘画必不可少的内容。然而,当在纷扰的政治环境中开始写“动物短句”系列时,黄永玉则将所写动物转化为有更多内涵的、拟人化的对象。他对每个动物特点的归纳、概括,不再仅仅是动物属性本身,而使之成为社会的、人性的、精神的一部分。
以“动物短句”为始端的《永玉六记》,实属独创的一种体裁。每个动物只写一句,再配一幅动物画,图文相映成趣,互为补充。这些短句,似格言却非格言;是散文句式,又更接近于散文诗;或隐含感伤,或带有杂文的隐晦、讽刺。很难将“动物短句”(包括后来他创作的水浒人物、十二生肖画等作品)归为哪一类文学样式,姑且称之为“文与画”,它们是作者在那个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集文学与美术于一体的个性表达,其才思、性情、诗意,尽在其中。
有的短句如诗——
萤火虫:一个提灯的遗老,在野地搜寻失落的记忆。
海星:海滩上,谁扔弃的一个勋章在呻吟。
将其置于历史背景下,我更看重“动物短句”的时代特色,看重作者精神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呼应关系。譬如这些短句:
蛇:据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
猫:用舌头洗刷自己,自我开始。
蜘蛛:在我的上层建筑上,有许多疏忽者的躯壳。
乌鸦:不过才“哇”了一声,人就说我带来了不幸。
马蜂:我不惹谁,谁也别惹我。
比目鱼:为了片面地看别人的问题,我干脆把眼睛长在一边。
在这些短句中,我们不难发现,讽刺也好,赞誉也好,均可在现实政治语境中找到对应,如个人主义、自我检讨、教条主义、片面性、人性论批判……即便作者在构思这些短句时未必有着清晰的、明确的指向,但是作家的创作心理总是具有复杂性,文学含蕴的多样性也为我们提供了各种解读的可能。时间流逝,当政治语境改变之后,我们发现,这些“动物短句”在具备历史价值的同时,仍然有着鲜活的文学感染力,带给人们智慧、幽默的快乐。
正因为“动物短句”具备上述特点,“文革”爆发初期,它们成为黄永玉的一大罪状被揭发出来,并招致批斗,也就不足为怪了。
(《永玉六记·珍藏版》,黄永玉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