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长篇纪实散文《双重生活》:现实中国人伦生态的最佳报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3日08:25 雷 达

  丁燕的《双重生活——从乌鲁木齐到东莞的迁徙之路》(花城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以东莞樟木头镇为原点,将视域向四周扩散,不仅讲述了自己的定居经历,还包括目光所及的他人命运,她不仅撷取事象表面,更力图穿透现象,进行精神的、形而上的、地域文化的穿越,将中国经济转型、社会矛盾、政治实态、风俗习惯、情感结构,描摹得玲珑剔透。从某种角度来看,作者完成的是一个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然而,其文字锐利、深邃、充满张力,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可以说,这次定居史,也是一次脱胎换骨史、自我扬弃史,不但极大地改变了作者的生活方式,还改变了精神生活方式。

  这部作品绝不是所谓“零度叙述”,相反,作者的主体相当活跃——从西北至东南,对其个人而言,不啻为天翻地覆之变局,作者不是来旅游,而是要扎根,变成新居民。这种“住下来,慢慢观察”的状态,令她目击到大量电视画面从未有过的场景,最终促成了这一重构。这部作品凝结了作者的血泪真情,它广纳了社会底层的最新信息,寄托了深刻的人文关怀,是一部改革开放前沿地区的民情备忘录,不仅展现了作者独特的观察与体验、感悟与深思,还具有较高的文化含量。

  “从西北到东南,在别人习以为常,习焉不察的环境里,我看到了陌生与惊诧。而陌生化不一定就是新奇,总令人愉悦,有时,它甚至是危险的。”(《南方写作之梦》)对丁燕来说,慨叹的基础是坚实的物象,而这物象,又因和自身命运息息相关而有着连骨带肉的痛。正是这种切肤感,构成了她文章的思想脊骨和诗性源泉。

  站在湍急的人流中心,四周为浩荡的街景,人们在买菜、争吵、坐车、拉客户、闲聊、打麻将、训斥孩子、做饭……烟火腾腾的俗世图景,令丁燕的身心全方位展开,所目击之怪现象,宛若漂流难民遭逢孤岛般震撼。作者曾谙熟游牧和农耕文化,突然置身于城乡交汇处,为“茅草与酒店共存”之现象所惊诧。在银行,因身份证上的特别文字而引来女职员的尖叫;为办理居住证,不得不去卫生所做妇检;在公交车上,要忍受“新疆小孩都是小偷”的赤裸羞辱……最初的岭南生活,令丁燕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在这个新到达的城市,她没有户籍、不懂方言、没有亲戚,几乎是最没竞争力的那类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作者逐渐意识到,软弱的丁燕对那个隐藏的作家丁燕来说,是有好处的。

  被冷落、被疏离、被放逐的经历反而保证了作者以更放松的心态去观察,这使得这部作品交织着小说的跌宕、纪实的精准、诗歌的抒情,而她对日常街景、普通市民的细致观察、个性描述,正是这部作品的魅力之源。丁燕以敏锐之眼将岭南市象刻录下来,不仅呈现出它的外部机制,还有其互相吻合和交错的内在肌理。那些边走边吃盒饭的女工、遛狗的老妇、长腿的女郎、电子厂的清洁工、职场白领……她们并非清晰的“高、大、全”人物,而总处于冲突频仍的情形中,丁燕将她们的犹疑、恍惚、挣扎、拒绝和反抗描绘下来,不仅对迁徙状态中人的弱点和失败进行了探索,同时还抓住了人性中的那束光。

  这部作品的结构是大圆环套小圆环:文章开篇从北至南,结尾从南向北,形成闭合循环;而每一个篇章,都讲述了一个独立的故事——每当“我”或“她”在遭遇挫折、打击、意外、惊恐,乃至被剥夺了外在尊严后,总能奇迹般获得重新站起的力量。多个小环裹在最大的环中,如大树的不同枝桠,紧紧围绕根系。

  “迁徙”一词,是本书的文眼。正因为“迁徙”,才引出之后的系列变动:住进出租屋,四处找房,和女房主交易,不堪忍受的邻居,换房至最终定居。由此,作者感慨:“在异地定居,并非只是住进一间房屋那么简单。”这个连锁反应,渗透着现代人生存之艰难。在各种揣测、追问和质疑中,一种迥异于乡村生活的经验得以呈现:城市人的疏离、人际关系的异化。

  及至搬家,更充满悬念,起伏跌宕:虚拟的大车,似乎是“为防止将树枝挂断”而停在看不见的地方。3个口音不同,形态各异的陌生男人,将带来怎样的不测?最终来搬家的人,却根本不会搬家;修理工出现了,他是陌生人,却和孩子一起去找水笼头的总闸。在大人们互相警觉,揣测对方是否小偷或强盗时,孩子却如阳光,是无蔽的、灿烂的。最终,一根管子被当成礼物送给孩子时引得一阵雀跃,成为此文中最柔软、最温暖的一笔。

  住的问题解决了,竹笋怎么吃?什么是水蟑螂?怎样和邻居交流?如何在被细化的车站,进行“六选一”?如何面对不断涌来的各色人等?在我看来,丁燕的写作像手拿放大镜,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进行观察;同时,还给予被观察者浓烈的关切。作者发现,“东莞一带是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虽工厂云集,但旧的审美方式,生活理念,禁忌习俗,并未因土地变成厂房,连根拔起,某些执拗的部分,如红头绳,以一种化石般的坚韧,遗留下来。”当下中国,大城市已格外森严,而乡村又太过封闭,正是这种城乡交汇处的小镇,才是了解中国改革进程的绝佳标本。在那些被遮蔽的小人物身上,也许更能体现当代中国之巨变。

  春节返疆,从东莞回到哈密时,作者发现父母新迁的小区也名为“东莞小区”。从“此东莞”到“彼东莞”,5000公里挪移,好像从起点又回到了终点,这是怎样的隐喻!一路上,从飞机到火车,从中产阶级的争执到虚伪爱国者的漫谈、普通人的谦逊与良善,一幅当代中国各阶层的写意图,活生生呈现出来。

  读《漂流在街道》,光有欣赏美文的优雅是不够的,还得准备一副坚强的神经,不然会大受刺激。文章从一只老鼠在南方街道上被辗死的极度形容开始,至最后,一个神经错乱者开宝马车制造了血肉横飞的大案,始终不离“街道”。时而新疆,时而南方小镇,闪回交错。作者抓住“街道”这个人们熟视无睹的意象,视之为日常生活的载体、人性变幻的场域、生活与情感方式展露的平台,最公共但也最个人的生存之象征——你固然无法推开人家的窗户去窥密,却可以在逛街的瞬间,获取足够的能量和信息。作者的捕获能力无疑是惊人的,现场感和毫发毕现的无尽形容,处处在延长感觉、膨胀想象,使一条路活了起来。贯穿全篇的残酷物语、血腥叙述,没有精细的观察是无法保证的。街道上并不都是莺歌燕舞,还有血、欲望、死亡和混乱,在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在资本的累积中,街道深处有新与旧交战的惨景,只有正视它并且发现它,才能真正体悟中国之巨变。

  《双重生活》的独特之处在于提供了一个此前从未被重视的观察视角:主妇视角。作者不是从大处和高处发出宏观论调,而是深刻地把握了“主妇”这个特定身份中的特定感觉,将自身经历作为沟通南北的桥梁。本书非常个性化,但是却没有一点说教色彩,细节精准、思考尖锐,饱含丰富的人类经验。这些经验不都是发生在心灵上,还要发生在身体上,发生在作者和世界的物质关系上。通过这个独特视角,读者所看到的,是日常的、平实的、细部的岭南。

  作者貌似讲述一个主妇的迁徙生活,实则讲述了这个时代的寓言。出租屋的尴尬、公交车内的困惑、身处边缘的绝望……每个身处大迁徙状态中的中国人都曾经历,但在丁燕这里,却遭到了最仔细的拷问。在丁燕看来,世界上的大事,不仅仅是政治和经济,还包括吃饭、穿衣、坐车、闲谈、逛街……忽视了这些,就是忽视了生活的复杂性,生活丰满的质地。当长期被忽视的日常生活像俘虏般被释放出来后,世界陡然变了模样:熟悉的变得陌生,无趣的变得有趣。

  文学性的丰沛,是此书的另一大特点。阅读此书,读者会感到进入到一个语言的狂欢化场域,处处是酣畅淋漓的夸饰与形容。作者擅长精妙的细节刻画,善于贴着人物写,无论形容或描绘都有滋有味。书中每一篇文章都充满情感的张力和开阔的知识幅度。这种艺术风格的形成,不仅与作者是诗人有关,还与她审慎的写作姿态有关。面对毛茸茸的生活切片,丁燕似乎比一般人更有耐心进行深度透视。

  丁燕的写作是谨慎的,思考是深邃的,她似乎想要留给读者一种记录,暴风雨式的记录;她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场景和故事,并呈现出包含其中的内心危机、沉淀、转变、精神的再生、获得救赎后的欣慰……每当她沉迷于南方的当下,都会引起对北方的思索,这种联想,绝不是简单的对比现代与落后,更多时候恰恰相反:都市遍地粗暴,而蛮荒之地却处处闪现文明。在丁燕看来,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互补是必要和可能的,而交流是为了互相了解,求同存异,并非倾轧与取代。作者写到沙漠之夜停车等待救援,听到异族女子呼喊“胡大爷”时的震惊——“我知道,她是在召唤她信仰的真主。我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感觉一股热流涌过。”一句节制的抒情,便将人和人之间虽语言不通但暖意犹存的真相深刻地呈现出来。

  作者的可贵之处在于,她从不把自己从现场剥离开,在对他人进行质疑时也同时面对自己。在南方阳台,当她听到暴力词语后,回忆起在新疆所遭遇的暴力事件。她为躲避暴力而来,而暴力却无处不在。往深里探究,作者诘问起自己:是不是我也构成了别人的暴力?是不是我的暴力基因被点燃后,也会如此疯狂?当作者带着她个人的前史、她的心、她的理解、角度和修辞在写作中力图捕捉和确定事实时,她坦诚地自我暴露,把她个人的有限性亮了出来,从而建立起一种真正的“真实”。

  改革开放30年,中国之巨变,就是中心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城市在政治、经济、文化上获得了覆盖性的宰制地位;然而,城市生活却让国人疲惫和焦虑,渴望从文学作品中获得某种缓解和共鸣,并从中认识自我和世界。丁燕在南北对峙中撑开空间,让不同质的文化共居一体,引发深思,既有生存的勇气,又有灵魂的悸动,还有为捍卫尊严和价值的抗争,绝非一般纪实散文可比。可以说,这本书所挟带的信息之丰富、经验之杂多,都不愧为一份现实中国的人心、人情、生态、环境、物流、气候的最佳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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