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一个动物的眼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8日08:05 任海青

  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鸭子害羞的眼神?

  我散步在老家门前的小路上,在一个宽敞的大院前,遇见了那个人家的主妇。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也不记得她是谁家的媳妇,只是面熟。她说要给我一些煮熟的栗子吃,我于是就跟她进了院子。

  那是个宽敞的大院,房子很新,显示出这个家院的殷实。大门右边有个驴圈,三头毛驴站在那儿吃草。驴子抬起眼皮乜了我两眼,继续吃,爱答不理的神情。边上蹲了三只白鸭,一只大的,两只小的,看见我进来,很有礼貌地往一边挪了几步,又似乎有点不安。

  我看见左边有一台方方正正的大锅灶,人造大理石的锅台,中间扣着个铝制大锅盖。问主人是干什么用的,她说:“这个嘛,夏天给狗热食的,免得在屋里烧火了。”那时正是国庆期间,天已转凉,因此锅灶就闲置在那儿了。

  “哦,狗还有小灶呢。”我应了一句。她倒笑起来了,又说:“这里边有个窝,鸭子在里边抱窝呢。”哦?我这才注意到,灶门口露着一些白鸭毛。接下来她竟然把大铁锅连同锅盖一起端起来了,我探头一看,眼镜差点掉进去了,嗬,黑糊糊的锅里头卧着白白的鸭蛋!白白的鸭毛!鸭蛋个头大,比鹅蛋小不了多少,一堆白鸭毛蓬蓬软软地覆在其上。

  我笑得快要捧腹了,“这只鸭子怎么这么聪明啊?”女主人笑而不语,仿佛是对她的夸赞。

  这种鸭子叫非洲雁,红脸,白羽,尾巴特长,不像我小时候家里养的白鸭、麻鸭。土鸭子,身材没这鸭子大,体形也不丰满。我更喜欢这鸭子的名字,“非洲雁”,因为遥远而神秘,因为大雁而高贵。至于它和大雁有没有血亲,就不得而知了,我猜是有的。

  我们说笑间,那只鸭子就过来了,可能是不放心它的蛋。

  它低头要钻进灶门,想了想,忽然又扭身走到一边,侧身,歪脖看我,接着又退两步,仍是歪脖看我。那个眼神,羞涩极了,就像一个小姑娘,站在生人面前,脸红红的,拿眼睛瞟你,小手垂下去,悄悄绞着衣襟。

  于是我也不太好意思,不敢看它,往后退了两步,它这才扭扭捏捏地钻了进去。

  我想,如果小姑娘可称为玉女,这只鸭子就是一只玉鸭!

  还有一只小鸟的眼神。每想起,总像一道闪电,划过心窗。

  小鸟在我家窗外,黄昏时站在银色的闪闪发亮的晒衣杆上。

  那是个初冬,气温骤降,寒风满街呼号乱窜,路上行人弓腰缩脖赶路回家。但是家里也不温暖,因为还没到规定的供暖期。我那时正埋头做家务,手头上弄得乱乱的。由于太专注,开始竟没听见它的叫声,等我反应过来,一下子意识到,它其实已经鸣叫很久了。那声音尖锐、短促、响亮,一声连着一声!

  在车水马龙的闹市里,听见鸟的声音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叫声听起来是那么不寻常。循声一看,一个小家伙正站在晒衣杆上,张大嘴切切地叫着,声音里满含惶恐和无助。

  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三步并两步奔到窗前,天,它可真漂亮!黄黄绿绿的羽毛像是早春刚发出新绿的小草,月白色的尖喙比过精美的象牙,晶亮的小眼睛犹如在海底闪烁的黑宝石,而橙色的细爪,正紧紧地抓着金属栏杆,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不敢呼吸了,在心里对它轻轻呼喊:千万小心啊,不要大意失足了!那时,我全然忘记它本是飞行动物。

  “唷!”“唷!”它一声一声地叫着,声音更加凄惶了。我的心被撕扯着,觉着它就是个走失的孩子,他(她)站在路边,嘤嘤哭泣,大声呼喊,“妈——”“妈——”

  它忽然止住叫声,眼里划过一丝异样的亮光。只一瞬间,那闪电消失了。接着它就越发大声叫嚷起来,不管不顾的,叫声更加凄厉了。

  一个走失的孩子,找不到妈妈已经是非常恐慌了,要是不巧再遇上个坏蛋,那该是多么倒霉的事情!我知道它怀疑我,不敢信任我。我想和它说:“噢,乖乖,相信我吧,不要怕,飞进来待会儿吧。”

  犹疑之际,我恳切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臂,希冀它跳进我的手心里。我的心突突地跳,等着它来,我凝视它,在心里说:孩子,来吧,来吧!可是突然,扑棱一下,它却飞了!

  对面是一所小学校,四层高的教学楼,小鸟忽悠悠地落在灰突突的楼顶上,我眼珠不转地盯着它,听它发出一声声尖叫。然而它并未驻留,旋即又向更远更高的一座楼房飞去,塔楼之上依稀有它模糊的身影,我试图把眼睛睁得更大,极目远眺,但黄昏的雾霭顷刻间笼罩了城市,那个地方灰蒙蒙一片,它渐渐地融化在无边的灰暗里……

  没有人知道我挂念那只鸟,很多年了,它闪电般的眼神,一直是我难以表述的忧伤。我想它化身为一个小姑娘,在一段歌词里:

  在那盏路灯的下面/有一个小姑娘在哭泣/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小姑娘哭得多悲伤/不知道是谁把她抛弃/她现在该到哪里去——

  ……

  有个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一只鸭子看我、一只鸟看我,与我看它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在动物的眼睛里,“人”是个什么样的“动物”呢?

  无法想象在一只鸭子或一只鸟的视网膜上成像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图像,而在那样的图像之后,又隐匿着动物们什么样的心思。

  据说,透过蝴蝶的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看人运动着的脑袋,是一个耀眼生辉的巨大足球场,那些飞扬的头发,就是一根根粗到足以供人荡秋千的绳子——果真,人岂不是“顶天立地”的大怪物了吗?

  蟾蜍与许多动物一样,只能看清运动着的物体,一只蚊虫飞过来了,蟾蜍一伸舌头,便赚了一顿美餐。人在蟾蜍的眼睛中,就是一条蠕动的软体动物。天!怎么可以这样呢?

  也不过如此啊。“人”是个多么自以为是的“动物”啊。

  曾经对某些动物不屑一顾,甚至任意作践。小时候家里养一条黄狗,只要对它不满意,或仅仅由于心情不爽,就对它飞踢一脚,它呜呜叫着跑开。还用棍棒抽打过推磨的驴子和懒惰的猪,用石头砸烂池塘边的蟾蜍——只因它过于丑陋……我那么做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怜惜和愧疚。

  多数时候人在动物面前有优越感,人蔑视动物,主宰动物。人所说的动物不包括人,人给动物下了定义,把动物分成高等动物和低等动物,还不假思索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人比动物高级,因为人能制造工具,有语言,有逻辑思维,更重要的是,人类几乎成功地统治了地球。

  现在我庆幸自己收藏了一只鸭子和一只鸟的眼神。一只鸭子有一个简单的心思,一抹淡淡的不安与浅浅的羞涩,是那么的轻,轻轻地拂洗我灵魂上的蒙尘。一只小鸟坚拒我的好意,它的质疑是那么的尖锐,将我混沌的梦境深深刺破,照见一颗羞愧的心,无处躲藏。

  万物有灵啊,一只害羞的鸭子,一只惊飞的小鸟,用最纤弱的眼神,救赎我那僵硬已久的心灵。分享一只鸭子的情感,取得一只小鸟的信任,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体恤自然万物,就是体恤个人的心灵。

  请记住一个动物的眼神,并小心稳妥地放它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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