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 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4日08:08 尤凤伟

  1956年春,我从老家完小转到烟台解放路小学就读,婆婆(祖母)对此耿耿于怀,眼见在“镇反”中“排”(枪毙)了那么多城镇人,她给吓掉了魂儿,宁肯自己的晚辈一世从土里刨食,过穷日子,也不愿他们进城“吃香喝辣”,末了落个性命不保。只是我和大哥都不听她的话,坚持“出外”,先后走出小村。现在看,婆婆所担心并没在我俩身上成为现实,没被“排”,还活着。当然,我俩这一“个案”并不说明什么,在后来漫长岁月里许许多多人死于非命,足以印证婆婆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我的逃脱实不足为凭。

  换了天地,在面临大海的解放路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夏天考入了背靠青山的烟台一中。已记不得当年考试状况,也不记得成绩如何,可我记得心情很好,自豪而骄傲。当时烟台有四所中学,在市民中流传这样几句顺口溜:一中的冬青,二中的片松,三中的无花果,四中的大粪坑。说的是校园外观,在教学质量上一中也是名列前茅,凡是进入一中的学生,都想当然以为自己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包括我这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学生。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城乡不像现在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爹“闯关东”到大连,一放下铺盖卷就成了城里人。我呢,经过在解放路小学的半年过度,进入中学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城市生,往日的痕迹荡然无存,包括口音、穿着、发型,也包括那个“地龙”外号。只是新同学给起的“油葫芦”新外号令我很不爽。

  中午,老师和学生都在食堂吃“伙食券”(饭票),老师学生分属两个食堂。不知怎的,有个黑胖老师不去教工食堂却在我们食堂吃。知根知底的人说这是教导主任任劳老师。说法很多,有说他孩子多,生活困难,吃学生饭一月能省好几块钱;有说在这儿吃饭是为监管学生方便。

  不久,后面的说法便得到证实,他一边吃饭,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有大声喧哗,便端着碗过去,说来也奇,他简直就像根“消声棒”,往那儿一站立刻鸦雀无声。

  有一回改善生活,馒头、炸黄花鱼。那是我有生头一回吃炸鱼,吃得心满意足。走出食堂,听到校园喇叭通知:请就完餐的同学立刻回到食堂来,有重要事情。我们惊讶,心想刚刚吃了好饭,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返回食堂看见任劳主任像块黑石头似的立着,一动不动,脸板得吓人。他开口训,说现在生活好了,但不能忘本,要节约,反对浪费。他又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户财主十分奢侈,吃包子不吃夹(尖),丢弃掉。一日让邻居看见了,捡起来,晒干保管好。不久来了灾年,人人饿肚子,财主家也同样,这时邻居把收集起来的包子夹还给了他,救了他一家人的命。从此……说起来这个“教人方”流传很广,不新鲜,细细琢磨,也有许多不真实处:就算财主口刁,不吃的东西可以喂鸡喂猪嘛,再说了,都晓得那些土财主积攒起的那点家产,无不是省吃俭用从嘴巴里抠出来的,有谁舍得如此暴殄天物呢?所以同学们对任主任的故事不以为然,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反倒被他越说越激动的表情给吸引住了,他拧着眉头,眼光闪闪逼人,指着饭桌上的一堆鱼头,道:要是鱼天上有灵,看到自己这样被人对待,那是死不瞑目的!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憋着。只觉得这个敢“造句”的主任很搞笑。

  讲实话,那天跟别人挨训,很冤,鱼头我全吃了,这么好的吃食怎舍得白白丢掉呢?在老家,村里常来鱼贩卖鱼,我们家从未买过。有回爷爷下湾捞麻,抓了几条泥鳅。婆婆把鱼放在碗里,上面淋点油、酱,和地瓜一块放锅里蒸。这饭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吃,只吃得回味无穷。

  有句话叫歪打正着,不承想这桩由任劳主任引发的“鱼头事件”却为我呈现出一种人生走向,就是说后来立志写起了小说,应与这桩事有关。

  事情是这样:为了让学生树立节约精神,任劳主任给学生布置了一个作文题:《幸福生活得之不易》。我灵机一动,就把小时候吃泥鳅那段事“添油加醋”地写出来了。不料得到班主任(教课文)的冯锡铭老师的表扬,还当成“范文”让我在班上念。只弄得我热血沸腾,想入非非,觉得自己是个当作家的料。而在私下里,冯老师也是对我另眼看待,不断鼓励我,说我行。还找书给我看,其中的《唐璜》《上尉的女儿》及《普希金抒情诗集》后来被我带到军营里,在“大革文化命”的年月里,这几本书成为我和战友们爱不释手的“地下读物”。

  其实那时候冯老师已经是校园里的名人,他写诗,不断在《烟台日报》上发表。他在班上说任主任也爱好文学,也发表过作品,因用的是笔名,所以大家对不上号。当时我想,发作品不让别人知道,不成了那句“锦衣夜行”的话吗?在我心目中,任劳主任很怪,很神秘。

  城里的学校不放秋假,但要“学农助农”,拉队伍到附近农村帮老百姓收庄稼。我们一中由任劳主任带队,浩浩荡荡开到南郊一个小村,开始让我们刨地瓜花生,城市学生不懂要领,一镢头下去,愣把好好的地瓜拦腰截断,刨花生嘛,偷偷捡了往嘴里塞。弄得人家很不高兴,后来就让我们往地里送粪。这活计又脏又累,让人吃不消。同学们纷纷抱怨。我们班外号“大嘴”的于相金怪声怪气地说“助农”主要是学农,成天叫咱推车送粪能学个啥?另一个叫赫金亭的同学说:老巴子(农民)不让咱刨地瓜花生,是怕咱们偷吃。我问赫金亭你吃了没有?他满不在乎地说:吃了又怎么样?他们自己还吃哪。我说人家是吃自己的,咱们是吃人家的。赫金亭说共产主义,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分那么清干啥?

  原计划三天,校部为在“助农”上超过其他学校,临时决定再延长两天,带队的任主任不同意,理由是不能影响教学进度,但校部不认可,坚持做出的决定,任主任一怒将队伍拉回学校。我们欢欣鼓舞,高呼乌拉,却不晓得任主任把校领导给得罪了。高校长(兼书记)私下里阴阳怪气说:这个任劳还真“各色”哩。后来晓得,任主任的“各色”在教育系统是出了名的。

  我们断断续续从冯老师嘴里知道任主任“各色”标签的由来:他的家是昆嵛山下的上夼村,那里在抗日时期与解放战争时期都是“革命根据地”,任劳的爹是村干部,打小日本打老蒋都立过功。任劳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叫任民。日本人投降从北海乘船撤走那年,两兄弟在抗日中学一齐毕了业,又一齐参加了工作,任劳在学校当老师,大哥被县武工队选去,当了一名“地工”,往来于解放区与敌占区之间传递情报。因工作性质缘故,家人很少能见到他,而一年之后暴出成了叛徒的惊天新闻:是个雨天,任民在县城一家饭铺等线人,不知怎的“线人”一直没出现,他只得回山,在出城时被敌人抓获。后来的情况就和电影电视上一样,不同的是这位叫任民的“地工”没能经受住敌人的酷刑逼供,变节了,说出了所知的秘密。他自知罪过深重,不敢回家,留在敌人那里。尔后事情竟向另一方面发展:敌人断定县武装不知道任民叛变的事,便没按任民提供的情报抓人,也将任民放了,条件是今后为他们工作,提供情报。不然——任民自然晓得“不然”后面是什么,只得答应下来,回到了队伍,潜藏起来。开始确实瞒过了部队领导,并依照任民带回来的“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后因“行动”出现纰漏,造成重大损失,方怀疑起这份情报,又从“情报”怀疑任民。立刻将他控制,令其交待问题。任民知道瞒不过去,便如实交待了自己叛变投敌行为。如果当时上级能想到这件事尚可兹利用,也就不会立即将任民处决。人死了,才意识到操之过急,失掉一个将任民打造成一个双料间谍的机会。当然事后诸葛也于事无补,只有遗憾的份儿。

  冯老师说到这里也是感慨万分。又说总算是还有高人,高人总能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一位见过任劳老师的首长道出他的想法:鉴于敌人尚不知晓任民已死,可让其弟弟做他的“替身”,潜回去。听的人也觉得可行。俩兄弟站一块,连爹妈都难辨,何况两姓旁人。将计划报于上级,上级也同意,指出要严加保密。然而对于当事人任劳,这新“身份”就不单纯是能不能保住密,而是凶险万分。一旦踏上路程,当视为不归。

  冯老师不愧是语文老师,知道故事该怎样讲,怎样开头,怎样叙事又怎样结尾,当然还要“点题”。他说任劳主任的“各色”在于:他接受了上级派给的任务,却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这“条件”“各色”得不能再“各色”。

  他到底提了啥条件呢?我们问。

  冯老师说:他说他哥俩从小怕疼,叫小虫子咬一口都哭半天。做“地工”难免让敌人抓住,不讲敌人肯定要动刑,他说自己是挨不过去的。哥哥的昨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当听到这里,我震惊了,这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当烧红了的烙铁贴上胸膛,滋滋冒青烟,单凭信仰就能通过这一关?就算精神挺住了,肉体会不会败下阵?

  后来呢?

  他提出代替哥哥可以,但不要把重要秘密让他知道,也不要把“线人”的情况告诉他。就是说他只管传递情报,对“内容”“相关人”一概不知,这样即使被捕,受刑也没得秘密讲,既不会给党造成损害,自己也不会被“锄奸”。

  那么,上级答应没答应他的要求呢?

  答应了。

  后来他被敌人抓住了?

  这倒没有。上级从工作需要出发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但也对他存了戒心,把他当成随时会变节的人,不让他接触重要机密,也不把重大任务派给他。敌营的情况知多少算多少。你别说还真传递过几回重要情报,为部队歼敌作出贡献。只是仗很快打完了,整个胶东解放。他又教起了学。因为有这段革命历史,当干部了。

  后来呢?

  冯老师一笑,后来?不就在咱一中当教导主任。

  再后来,我,我是说我,当我胡编“故事”又看了许多胡编的谍战片,我就不自觉回忆任劳主任,心想他经历的事要是弄出个电影电视剧来,会多么“各色”又发人深省啊。

  总而言之,知道了任劳主任这段“奇特”经历之后,我们更对他另眼相看了,他断不是个常人,就算够不上英雄也是条好汉。我们不时议论起:

  你们说,任主任向上级提出的条件合理不合理?

  合理的。

  我不这么认为,干革命应该无条件。

  明知道自己抗不过酷刑,倒不如把丑话说在前面,这样对革命对个人都有利。

  还没受刑,咋就知道自己一定受不过?

  我没受过刑,也知道自己受不过。我怕疼,你不怕?

  怕?怕的是孬种。

  这么讲,是因为烙铁还没烙在你身上。

  嘻嘻,反正吹牛不上税。起哄的永远是大嘴。

  ……

  不知咋的,我倒渐渐喜欢上了这个不着调的大嘴,大嘴没爹,不是没爹,是死了爹。妈在鱼市场割对虾头,挣钱养活他和上小学四年级的弟弟,生活很困难,大嘴常常连铅笔橡皮都买不起,我家开文具店,时不时接济他,他也投桃报李,他对我继母讲买虾头找他妈。我继母也不客气,过几天就让我去鱼市场买虾头,虾头(虾肉出口)5分钱一斤,便宜,煮汤做打卤面很鲜美。多少年后我的女儿挑食连整条大虾面都不吃,我就想起在烟台那年月,想起大嘴。都说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谷糠。这话在大嘴那里不“贴”,他没有福气“吃四方”,初中毕业在一家铁工厂当钳工,一辈子没离烟台一步。

  不过,上学时期的大嘴倒是“吃四方”的,他在学校四周乱窜,寻觅一些可吃的东西,地上的山托盘(草莓),树上的无花果、山楂。有一次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问想不想吃苹果,我们不信任地看着他,等下文,大嘴卖关子,不讲,只说放了学别回家,带你们吃苹果,管够。

  我们——赫金亭、王世忠、隋强,当然还有向导大嘴,出了后校门,开始爬山,这时我们已晓得大嘴的动向:到果园偷苹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没信心,平时我们常结伴进山,一次也没看到苹果树,连杏、梨也没有,只见过栗子树,种栗子的是一个有点神经的老人,扯着嗓子喊山:张立功种栗彭,蒸饽饽吃!喊是这么喊,可也明白他的栗面饽饽指望不上(若干年后在一家自助餐厅吃过,还真的可口)。

  到现在我也叫不上位于烟台东部那座山的名字,当时大家叫南山。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山看上去不高,可就是爬不到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几次要打退堂鼓,可经不住大嘴的一再蛊惑,说翻过山有苹果园,钻进去谁都发现不了,吃多少都没有关系。苹果像明灯在眼前闪耀,引导着我们向更高处进发。

  终于踏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与阴冷潮湿的北坡相比,南坡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而让我们欢欣鼓舞的是那一大片结满果的苹果树,我们顾不上别的,一头钻进去,大吃特吃。

  对我而言,没将偷苹果与“劣迹”挂上钩,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一个小孩子在树上摘几个果子吃,也不觉得算偷,没当一回事,大伙还合计着再来第二回第三回,要不是因为与任劳主任扯上边儿,这码事也就永远失落在忘川中。

  在饱餐苹果的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任主任虎着脸走进去,开口就说:有人去南山偷吃老乡的苹果。边说边把手里的一个纸包展开,放在饭桌上,跟句:空口无凭,苹果核为证。

  饭厅里顿时鸦雀无声,眼光一齐盯着桌上的“物证”,我悄悄看看身旁的大嘴,他头不抬眼不睁,该咋吃还咋吃,像这事与他无关。我看大嘴,倒不是怪他把我们领上歪道,而是后悔不该把苹果核乱扔,这才被果农发现,并以此为证告到学校。

  干这种事不光彩,要认识到错误。任主任态度有些和缓地说,希望干这事的同学饭后到教导处找我。

  意想不到的是任主任并没在这事上大做文章,说句继续吃饭吧,便去碗柜拿了碗筷去窗口打饭。

  从饭厅出来我们凑成块,赫金亭先埋怨大嘴不该出馊主意,惹来事端,王世忠附合,也怪罪大嘴。大嘴有口难辩,垂头丧气。隋强说光埋怨没有用,问题是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挺着,还是去教导处认错挨批。我说主任没点名,说明他并不知道是谁干的。赫金亭说油葫芦说得对,主任有苹果核为证,只能证明有人吃了苹果,却不能证明别的什么,苹果核又不会说话。隋强摇摇头,说:你不晓得任主任是什么人吗?他干过“地工”,“地工”就是特务,特务手段高明,无所不能。我问你的意思是任主任能查出是谁干的?隋强说对。王世忠拼着哭声说这下完了,叫人知道是小偷,多丢人啊。赫金亭说丢人是小事,说不定要开除学籍呢。隋强说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去自首。我说对,不能去,再说主任说希望犯错的人去教导处,希望这字眼说明什么?是自愿。大嘴把眼也瞪大了,说油葫芦分析得对,主任暗示可以放犯错的人一马。赫金亭说要不等几天,看看任主任是否追查下去再说。

  任主任没再追查这件事,我们松了口气。

  虚惊了一场,我们对任主任很是增添了几分亲近感,每逢他倒背着手挺胸腆肚迎面走来,我们便齐行注目礼,恭恭敬敬呼声:任主任好。直到有一天——

  唉,你们发现没有,好几天没见到任主任的面了。那天隋强从食堂出來说。

  噢,对呀,大家恍然大悟。果然好多天没见到任主任了。

  在学校这个大家庭里,除了开大会,校领导平时是不大露面的,而任劳主任,不仅能见着,还天天见,且一个锅里摸勺子,在我们心目中,他就像将师生维系起来的家长,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大家纷纷猜测任劳主任出了什么事。不久,便传出消息:任劳犯错误了,停职,在家里写检查。

  具体情况还是由冯锡铭老师透露给我们的。冯老师一直和任主任走得近,私下称其为益师良友,能说清楚任主任的事,非冯老师莫属。

  任劳主任被停职检查是立场不稳,替敌人鸣冤叫屈。这个敌人是他的前任,许家驹主任,许主任在“镇反”中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判刑入狱。他前脚走,任后脚来。按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搭界,谁也想不到不搭界的事就是搭上了:在任劳上任不久,许主任的老婆来学校替男人喊冤,校领导避而不见,她就找到教导处,任也晓得这事不归自己管,也不能管,可经不住许主任老婆哭哭啼啼,硬着头皮听,听着听着,听出这里面确实有冤情,开始同情起许主任,答应向上级反映情况,且说到做到,写了份材料,呈报给教育局……

  应该说,对于少不更事的我们,对冯老师讲的这些事情弄不大明白,惟有一点清楚:任主任有麻烦了。停职检查就是证明。

  时光匆匆,上课下课,放假开学,就在我们快把任主任淡忘的时候,他又出现在校园里,这时已转过年来,是1957年的春季。见到他我们当然很高兴,迎面碰上还像以前那般行注目礼,喊主任好。他亦一如既往地笑笑。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派头:黑着脸,背着手走路,腰板挺得笔直。可谓“倒驴不倒架”。

  主任职务给撸了,还留在教导处,没有具体工作,让他回来是参加运动,大鸣大放。运动已进行一段时间了,成效不大。干部和教师不肯提意见。说一切都好着哩,提不出什么来。这当然不行。工作组想起了“赋闲”在家的任劳,觉得这种时候得让他出场,放上两炮,运动就健康发展了。据说开始他也有所顾虑,憋着,后经不住领导再三动员,终于开口了,没提别的,重新把许主任的冤情讲了出來,并举一反三,认为镇反运动存在重大问题。

  任主任的发言登在第二天的《烟台日报》上。

  上报纸,在我们眼里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我们为任主任感到骄傲,别人前怕狼,后怕虎,他却勇往直前,一骑绝尘,为运动作出贡献。

  只是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风向变了,鸣放结束,转为打右派。任劳主任成为学校头一个右派分子。

  若干年后我关注这段历史并开始写《中国一九五七》这本书,应该说任劳主任起了催化剂作用。他的自杀让我震惊,让我恐惧,深深地留在记忆里。

  开始是拘禁。这消息倒不是来自冯老师,而是大嘴。大嘴是学生中间的消息灵通人士。他一脸惊吓地把我们拉到一边。说任主任关禁闭了,关在学校卫生室的病房里。我们一下子蒙了。我去年冬天患肠炎发高烧曾在那间病房住过,那狭窄阴暗的房间确实有些像牢房。为打发无聊,我让隋强去校图书馆借了几本小说,一边读一边从上面抄录形容词。而此时任主任正关在那里,他的情况怎样呢?我不由得想到他有当“地工”的经历,他要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也只是一念,便否定了。我断定他是不会逃的。我问大嘴难道打了右派就要关禁闭?大嘴说倒不是。我问为啥单单关任主任?大嘴说上级认为他有自杀倾向,所以……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上级如此判断不是没来由的,任劳主任本来便是个“各色”的人啊。

  任劳自杀的消息是来自贴满校园的大字报——

  是早晨,我们一踏进校门,便发现气氛异常,最显眼的就是贴得到处都是的大字报。

  内容千篇一律:打倒自绝于人民的极右分子、叛徒、历史反革命分子任劳!

  这三顶帽子扣在他已没有知觉的尸体上。

  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令他执意走向死地的到底是什么。客观地说,我们学生置身事外,除了亲眼见到的大字报别的都是道听途说。有一年回烟台曾想去询问冯老师,赫金亭摇头叹息,说冯老师早就有了精神障碍,完全失忆。据说他到山上为任劳主任收尸后,就开始不正常起来,恍恍惚惚,自言自语,再也教不了学,退职回家。

  我惟一能较真的是:任劳主任自杀地点是南山山坡的苹果园(选在这里也是个谜),是用手术刀割破了大腿根上的动脉。想想如此也有如此的道理,在他当教导主任之前曾教过生物课,人体之构造功能烂熟于心,晓得从这处下手只需刀尖轻轻一碰,血便会喷涌而出,事半功倍。他这种选择抑或还有另外一种考量:创面小,不会太痛,这对自知“痛阀”值低的他也是不可忽略之处。

  没在现场,我和我的同学没能见到任劳主任最后的容颜,但可以凭借“合理想象”:透过果树繁茂枝叶的日光斑斑驳驳落在地上。我们的老师,前教导主任任劳,衣着整齐,发型板正,平卧在一棵苹果树下,过多的失血并未让他的黑脸变白,只是平日惯于蹙起的眉头得以舒展,这就让他一向不苟言笑的面容变得亲和起来。他默默躺在那里,任风吹起的树叶、草屑从脸上及胸前掠过,亦不予理会,安详依旧,静默无声,像一个疲惫的人进入深度睡眠。在他的身旁,散落着从树上掉下的未熟的青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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